桌上的灯还亮着,烛罩斜了一角,灯光落在桌面上一小块。
窗外雪停了,东京街上静得一点声都没有,远处传来老旧水管滴水的声音,一下一下,间隔极长。
炉火熄了,只剩余温在屋子里飘着。
卧房里,周柏梧与季绫相拥而眠。两个人窝在柔软的被褥中,灯光柔和地洒在他们的面庞上,隐隐勾勒出眉眼的轮廓。
季绫靠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呼吸绵长,偶尔发出含混的梦呓声。
周柏梧低头看她,温柔地环抱着她,指尖轻轻摩挲着她肩膀上的肌肤。
她微微动了一下,似是睡得不太沉,喃喃地轻声道:“……柏梧……”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温柔地将她抱紧了,“我在。”
季绫在他怀里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你笑什么?”
“这些年来,你是头一回……在梦里叫我。”
她用脸蹭了蹭他胸口,小声说:“……这些年,委屈你了。”
“你现在,对他是什么感觉?”
“他?……没什么感觉了。好像就是……寻常的一个人。”
他手落在她背后,一下一下顺着她肩胛轻拍。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又笑了,听起来很轻松。
“我走出来了。”她说。
周柏梧“嗯”了一声,声音比她还轻。
季绫仰起头看他,满眼笑意,“那你走进来吧。”
……
丁卯年暮夏,东京。
窗外的蝉鸣渐渐远了,天边只剩一层浅金色的光。
屋里留着一盏桌灯,照亮他们中间那张不大的桌子。书箱已经封好,周柏梧正站在桌边擦茶具。只剩两只杯子,一封没封口的信,还摊在原处。
季绫写完回信后没立刻收笔,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指节一下一下点着。
“这一间房,”她忽然出声,“刚来的时候我其实不喜欢。”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周柏梧道,“虽然你当时很开心。”
“可是现在一想到要离开……我真的开始想念它了。”她说,“不是因为它现在多适合我的心意,而是因为在这儿的两年多,我的世界格外大,格外安心。”
周柏梧将擦好的茶杯搁在报纸上,先拢起来把四壁包住了,在把多余的纸窝进杯子里。
他听了这话,没抬头瞧她,只笑着念道:“试问东京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我们回去之后,”她抬眼望他,“选一处房子,慢慢添置,不要赶,也不必多,只要住着心里安稳。”
“然后,”她顿了顿,目光环视空荡荡的四周,正如他们两年多以前搬进来的模样。视线最后定格到那盏灯上,“过的日子,就和在这里一样。”
他轻声说:“回去之后,我们的家也是值得你想念的。”
他们将茶具等不便带走的东西送给了邻居,一人提起一只来时用的箱子,出了门。
季绫站在门口,门掩上的那一刻,她对着房子轻轻弯了弯腰,“お邪魔しました、この家。雨漏りの音も、朝の雀の声も、全部私の呼吸になってしまったわ。承蒙收留。漏雨声也好,清晨的麻雀声也罢,都早已成了我呼吸的一部分。”
作者的话
Catoblepas-
作者
04-23
没错我们妹宝就是很宅预告一下,下一章季绫2.0版季少钧2.0版
第69章 ☆、69.一瞥
上海至漢昌的船行到江面深处,水波映着星光,一道一道滑过去,碎成粼粼波光。
季绫站在甲板上,手扶着栏杆。
风不大,吹着衣角轻摆,脚下是隐约的马达震动感。
不远处是船尾微弱的灯火,天上星辰稀疏,云很薄,水面幽深,看不清岸。
她站了一会儿,没动。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她熟悉的节奏。
下一刻,一件衣服落在她肩上,是周柏梧长穿的那件深灰呢料外套。
他站在她旁边,手肘靠在栏杆上,目光也落在江面。
季绫没说话,只抬手拉紧了肩上的领子。
两人站了片刻。
船头偏转,远处隐约传来橹声,是一只小船从对面开过。
他侧头看她,低声道:“冷不冷?”
她摇头,没回答,只把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
风又吹过来,水面泛起一阵更深的涟漪。
他站得更近了些,抬手揽住她的肩头。极为自然的动作,是这两年来他们日复一日的日常。
季绫习惯性地占得更近了些,缓缓开口:“以前每次离开,都想着回去。可这回……不知怎么,不着急。”
“怕回去不习惯?”他问。
她摇头,“是。我不爱出远门,正是因为我习惯了在一个地方的生活之后,再换就很不习惯。我习惯了在邮差自行车铃铛响起时醒来,早上就着奈良渍萝卜吃米粥,也习惯了上完课坐在台阶上吃梅干饭团。这次回去之后,又要重建我的生活了。”
船靠岸时,天刚擦亮。
江面雾气未散,岸上楼
宇昏昏,旌旗高悬,看不分明。
忽而风急,江水翻着白浪。
临下船时,码头却封了半条街。东岸的军船整整齐齐,街口挤满了人,店铺挂出红旗。
远远瞧见沿江大饭店的大红绸缎从高楼垂下,鞭炮声接连不断,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水腥气。
季绫与周柏梧正欲下船,谁料码头人流拥挤,吵嚷不休。
推搡中,季绫被踩了一脚,痛得要歪倒。
他们便去甲板上站着,远离了出口拥挤的人群。
甲板也站了不少人,都伸长脖子看热闹。
周柏梧连声说“劳驾”,终于护着她挤到了边缘栏杆。
正在他们脚下的码头上,旁边一个带小孩儿穿长衫的,正和一个小眼镜议论。
季绫素来爱看热闹,便凝神听起来。
那穿长衫的面色焦急,不住地看向拥挤的人潮,“凭什么啊?结个婚就不让别人过去了?”
“就是啊,老子还有急事呢。”身后,有人附和道。
这两人言语间满是不满与焦躁,但周围的人却格外沉默,不愿随意附和,反倒是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
那穿长衫牵小孩的男人正要发作,忽被塞进掌心的红封硌得一愣。
只见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指甲刮过红缎面,到底没舍得松手。
“诸位父老行个方便。”
开口的那人温声细语,呢料制服在秋阳下泛着靛青。
他腰间露出的枪把轻晃,晃得长衫客眼皮直跳——这哪是跑堂的,分明是官家当差的做派。
他掂了掂重量,心下早已猜了七分,手指一捻,缎面下银元白灿灿地泛着冷光。
二十枚整,抵得上码头苦力半年的嚼谷。
他的神色瞬间变了,嘴角上扬了一寸,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的光。但很快,他又压下表情,“给钱也不行啊,现在可不是过去了!就算是官家办事,也不能随便拦路吧!”
戴玳瑁圆镜的后生突然扯住他衣角,压低声音劝道,“大哥,见好就收吧……“
他眼珠子往江面急转,长衫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不远处,一艘轮船破江雾而来。灰呢军装的卫兵们钉子似的扎在阴影里,刺刀穗子垂着猩红流苏,枪柄在早秋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寒意。
”今天季司令护送宋女士来漢……”,后生从牙缝里挤出半句,话音未落就被江轮汽笛吞没。
长衫男人的膝盖发软,怀里的银元突然烫得像烧红的炭。
他想起北平茶楼里听过的传闻:
乙丑年开春,还是参谋长的季三爷,在都督府宴客。酒过三巡时军靴碾碎檀木太师椅,生生折断了那位土皇帝的脊梁,自此,南北商路改弦更张。
为着青天白日旗能插稳武昌城头,硬是把生父填进了漢旸铁厂的炼钢炉。
当各界捧着黄缎贺幛涌向都督府时,他却把嫡系化作百十柄薄刃刀,悄没声地缝进了北伐军的灰布绑腿里。传言有夸大和变形成分,部分为真。
他原以为只当是寻常人家的嫁娶,哪曾想到牵扯到这等人物。
方才,自己几声吆喝哪是在讨公道,分明是往枪膛里灌火药。
这样一想,他后颈汗毛根根倒竖,寒意顺着脊椎蛇行而上,生生把挺直的脊梁骨抽去三节。
长衫客不再多言,连忙低头,把二十枚袁大头胡乱收进怀里,讪讪地往后缩了几步,哔叽布料猝然绷紧——
他儿子攥着半块桃酥直指江心,“爸爸,大轮船!”
他本就心烦意乱,顿时拽了儿子一把,低喝道,“嚎丧呢!”
小男孩被拽得踉跄了一步,顿时眼眶一红,嘴一瘪,嚎啕大哭,“爸爸!”
啪!
一声脆响,男人狠狠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恼火道:“再哭就叫叫花子给你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