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又满脸歉意地对小眼镜笑笑:“孩子不懂事,叫你见笑了。”
说罢,又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我有个侄子在北京政府当差,偶尔听到些内部消息,据说总理之前为季家军头痛得很。难怪这几年销声匿迹了,原来是这位季司令卧薪尝胆,私下联络了革命党?”
“欸……”小眼镜似乎有些自豪,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偏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大饭店,“这就是季司令的本事了,能叫咱们知道?”
这穿长衫的便缩着脖子,牵着自己儿子鹌鹑似地退出了人群。
江风卷动着,轮船越发近了。
有人登高撒花,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国军进城了!”
“革命党的人到了!”
“宋女士来了!”
两人终于下了船,眼前却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人流边缘,一个毛头小子嬉皮笑脸地乱窜,一头撞进季绫的怀里。
周柏梧连连搂住她,冲那小孩喝道,“看着些!没长眼呐?”
季绫笑了笑,“不妨事。”
就在那一刻,码头那头的舷梯放下,旗帜猎猎,江风拂动旌帜的响声在水面上拉出一道回音。
人群轰然叫起来。
“是宋女士——”
“还有军政要员!”
她下意识地抬眼——
只一眼。
就看见了他。
季少钧。
三年未见,如今他一身戎装,立在队伍前列,身姿笔挺,一如往昔。
他站在宋的身后,旗帜翻卷间,光影划过他眉眼,他朝岸边望了一眼,并未特别注视谁,只是那一瞥——她知道他看见了这城,也看见了如今的江山。
周柏梧察觉了她的视线,顺着望过去,揽住她肩头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三分。
江风吹起她额前细发,她伸手抹了一把。
人群将他们推了一步,她稳住身形,把周柏梧的手拉紧。
有孩童在人群间奔跑,喊着口号,挥着旗子,跑过她脚边,她没让步,也没开口。
只有眼神,落在他身上,片刻后就移开。
周柏梧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累了?”
“不是,就是……风大。”她语气淡漠,可手指却一直在绞着袖口。
他不声不响地牵住她那只手,把她脸颊旁边的发别到耳后,替她顺了顺衣襟
季绫静静看着码头拥挤的人影,半晌没说话。
她知道,自己不是想见他。
可见了,心里终究还是动了一下。
她不打算承认自己的心思,也不想回头。
只是忽然明白,有些人不是“忘掉”的,是“就那么在那儿了”。
他在那里,她在这里。
一来一去,就是整整一段人生。
周青榆已经在码头等着。她依旧是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只是比起两年前,少了几分学生气。
她看到他们,一路小跑过来。
“绫儿!大哥!”
周柏梧便接过季绫手上的箱子,她连连迎上前,抱住周青榆,“可算回来了,一路上船晃得我只想吐。”
周青榆擦了把汗,脸上的笑意掩不住疲倦,“可算回来了,这半个月……唉,厂子不太好过。想着你要回来,就没写信去。”
“怎么了?”季绫连连问道。
“北边的国军二师三营来过两回,说要钢材支前。留下了批文,也拿了些货。”周青榆道。
“给价了吗?”季绫眉心一皱,语调已经冷了下去。
周青榆苦笑,“哪敢不给?只是……给得太低了。”
“多少。”
“一吨比我们成本价还低五分,还说是战时特别价,不许商量。”
“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是上个月,第二次是这个月初。第一次来了人,还带着证件,压了三成尾款,说回头补。第二次干脆什么都没说,只留一纸调拨单,就让我们送货。”
季绫没说话,只拉了拉衣襟,把风口扣紧。
身后周柏梧沉了脸,“人还在城里?”
“驻军刚走,听说是往东调了。但听说……还有人要来,下一批可能是六营那边。”
三人并行上街,街道上摊贩还没出摊,一地的泥水和纸屑,风一吹,打着旋。
周柏梧低声:“回去先看账吧。”
季绫点头,“账本先别动,我要先见车间和库管。你去喊他们。”
……
进厂时是上午。
街角尘沙未落,炉房烟囱冒着气,然而那条厂道却比往年冷清了不少。
门口就是杂物堆,一侧锈了的铁轨旁扔着半截麻布口袋;过道里堆着焦炭,一半发潮。
周知言听见脚步声,从账房里走出来,衣裳上沾着粉笔灰,手里还捏着算盘珠。
一见人来了,她先是一怔,随即笑着上前,“哎哟,绫儿!你是真回来了——瘦了是瘦了,但气色比以前好看多了。”
她眼角还笑着,手却没松开账册,往屋里一让:“快进来吧,正要结本。”
季绫走进去,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去年年底的河漢订单副本,角落泛黄,边缘卷着。
屋里闷,灯光黄。
周知言把算
盘一推,自己倒了两杯茶,一边道:“河漢那边说是再过两月就要通最后一段了,我们的货也送得差不多了。厂子眼下这么大一个摊子,可再也找不到那样大的订单了。”
“当初扩建的时候,只道北伐结束,国内统一,生意也好做了。”季绫叹息一声,“炉子全开,轨道全拉,就盼着这一波做起来,从此稳当些。谁想……今年开春连革命党也分裂了。”
周知言静静地听着,没再笑。
算盘珠被她指节轻轻一碰,“哒”地一声,落在桌上。
季绫没坐,翻看着桌上这个月的新账册,纸页很厚,封面却脏得厉害,大约是被拿进拿出过无数次。
她抬手轻轻一翻,看到的是:
“原材料采购成本上涨十五”,“北部紧急支前未结尾款三成”,“八号炉暂停,节煤”……
季绫看罢点点头,把手收回来,“小姨现在主账,身体还吃得消?”
“我和阿姐轮着来,夜里有人守账。”周知言道,“不过你回来,正好——如今我们年纪都大了,阿榆这孩子直性子。我这点算盘经,真扛不住这么大的厂。”
季绫看她一眼,调侃道,“小姨不扛着,也没人说。”
周知言笑起来,“我倒是能撂挑子?你不在,这么大的厂子,几百口人要吃饭呢。”
她说着,转过身打开了一扇边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封折好的纸:“这个是上头军务调拨留下的……你看看吧。说是‘紧急支前’。先前寄给你的信里不敢写,怕叫海关扣下来,又寻我们的麻烦。”
她将纸摊在桌上,一页,没有章,只签了个“临时指令”。
季绫接过来看了一眼,手没抖,脸也没变。
“来拿过几回?”
“今年三回,没全结账。”
“留了尾款?”
“当然留了。”周知言冷笑,“要不我也不敢接。”
季绫将信折回去,站起身,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先去看炉子吧,瞧瞧不能转型做民用。”
第70章 ☆、70.想见你
这日阴雨。
街道泥泞,政府大楼的门口挂着两面旗,风吹不动,水滴从廊檐滴下来,落在台阶上一点一点溅开。
季绫站在廊下,伞收着,外套衣角已经湿了半截。
她今天穿得比平时正式些,墨蓝窄袖旗袍,白呢短外套,发绾得极整齐。她带着一封介绍信和一摞厚厚的工厂产能报告,从上午十点开始等。
这位军政要员,是她托了三层人情才拿到的门路——先是托米儿找李议员打听关系,再找了旧部友人,才捞得一个“下午有空”。
可一等就是四个钟头。
她坐了一会儿又起身,一遍遍查看钟表,鞋袜早在来的路上就湿了,不用看也知道,脚底早就被雨水沤得发白。
终于,传达员慢悠悠地招呼她:“季厂长?可以上去了。”
她点头,收起资料,跟着上了三楼。
茶水间与走廊的灯光白灿灿的,照得她有几分不安。秘书一边翻文件一边说:“我们那部长……不常见人,今日算是破例。”
她进了会客间,规矩地坐下,过了一刻钟,那位要员才推门进来。
这人五十开外的年纪,军装未解,帽檐未摘,眼神锐利,说话却极客气。
“季厂长,久仰了。我姓亓。”他扫了桌上那一摞报告一眼,“我听人说过你。做实业的女人,少见。能走到这一步,更是少见。”
她拱手:“不敢当。如今时局不稳,铁轨快造完了。上好的钢材堆在厂子里,如今只盼着快些出手。”
那位亓部长不是个蠢人,听出眼前这位女厂长的暗示——只要他给她们活儿干,价格都可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