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柏梧冷声道:“你图什么?这样你们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凭空再叫她难过。”
季少钧却勾了勾唇角,“她还在因我哭?”
周柏梧提起箱子,“别以为你傍上了革命党,当了个司令,就能为所欲为了。我才是她的未婚夫。”
“你?”季少钧抽出一沓文件,摔在桌上。
那纸张四下飞散,周柏梧瞧见纸上赫然写着“漢昌高等师范学院”、“教育厅”等多个抬头,都有他的名字。
——那是他回国之后,四处求仕所寄出的材料。
他神色瞬时紧张起来。
“你……无耻!”
“两年前,我还是太讲廉耻了。”季少钧拿手指瞧了瞧桌面,笑道,“周少爷,我并没有逼你,也不想对她做什么——我说了,你可以全程陪同。不过是叫你在仕途名利和她之间做个选择罢了。何况,如果你真信她爱你,何必这样害怕?”
周柏梧不答,愤然拎起箱子,转身出了门。
直到周柏梧脚步渐远,季少钧才慢慢走回桌边,手落在枪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屋子恢复寂静。
外头风起。
门合上的声音落定,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动桌上那张材料申请表的角落,“冶铁厂”三个字被掀起一线弧,落下时没发出声。
季少钧望着那张空椅子片刻,才慢
慢坐下。
手撑在椅背上,一只手摸进军装内袋,掏出一颗糖。
圆圆的一颗,包着亮晶晶的透明糖纸,是果味的——
他的绫儿喜欢的那种。
他轻轻剥开糖纸,“咔哒”一响,糖落进手心,再送进嘴里。
薄荷与甜橙混在一起,甜意冲了出来,一瞬间有点发涩。
窗外。
街口远远传来马车声,还有人吆喝。
他看见周柏梧的身影走出街道尽头,拎着那只箱子。
一身素色的布衣,在街上显不出分量,就是这样一个人,轻易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么?
季少钧咬碎了那颗硬糖,舌尖被碎屑割开,口腔中蔓延出一阵腥气。
第71章 ☆、71.独自守着两个人的从前
季绫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炉子上的水壶早开了又凉,凉了又烧,她却没心思去管。窗外天色灰沉,一直到门响,她才猛地回头。
“怎么样?”她快步迎上去,“枪收了没有?他怎么说?”
周柏梧摘下帽子,斟酌着开口:“……他没收。”
“什么?”季绫愣住。
“他说,不是你送的,他不收。”
季绫眉心蹙起:“他还有什么话?”
周柏梧没说话,只是把一份纸卷从怀里掏出来,递过去。季绫一眼看见那是周柏梧曾投出的求职文件。
她抬头看他,声音发冷:“他逼迫你?”
周柏梧避开她的眼,“我倒还是其次,只是这枪是你的心血,也是厂子里这几百号人的希望。”
“你怎么想的?”
“……去一去,也没什么。”
季绫盯着他看,忽而冷笑了一声:“所以你想让跟你一起去见他,是吗?”
“你去,他就收枪。”周柏梧缓缓道,“现在这局势,我们得实际一点。”
“实际?你知道他对我是什么心思。你也知道我跟他一向怎样。”
“他是你叔父。”周柏梧道,“这年头他有兵有权,我们不得不低头。”
季绫忽而生起气来,“你明知道我跟他的关系算不得叔侄了!你是叫我作精神上的娼妓?”
周柏梧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现在倒不必如此清高,从前你和他该做的不该做的不都做了么……”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她脸色惨白,手一抖,水壶“哐啷”一声跌在地上。
周柏梧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脑子想着仕途,情急之下说的话过了火。他连声道歉:“对不起,绫儿。我说了混账话。”
她气得喘息不止,“周柏梧,原来我在你面前脆弱,是方便了你向我捅刀子!”
他语气越发软了:“绫儿,我说错了。可我不是为了自己。你也看得出来,现在不是我们讲那些的时候。”
季绫回过头,眼里笼上一层雾气:“那你讲的是什么?讲权势?讲交易?”
“讲活着。”周柏梧直视她,叹息一声,“讲有明天。讲不低头就什么都没有,何况,是我跟你一起他能有多猖狂?”
沉默许久。
她点了点头。
饭店还是那一家,红砖绿瓦,门前老槐树枝干横斜,风一吹叶子落在门檐上,沙沙作响。
季绫推门进去的时候,季少钧已经到了。
靠窗的位子,他特意挑的。
她认得那角落,从前她带他来过几次,每次她都坐在那里,说喜欢光好。
桌上菜已经点好,一盘糖醋小排,一道干烧黄鱼,还有小炒豌豆尖,汤也是她惯常要的笋丝鸡汤。
“坐吧”,季少钧起身,帮她拉椅子,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好久不见,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周柏梧在一旁也坐了,只是气氛一时凝住。他不说话,倒也不尴尬,自顾给季绫倒了杯茶,把纸巾推到她手边。
季绫冷淡着脸坐下:“我都快忘了你记性这么好。”
季少钧笑道,“你的事,我哪儿敢忘。”
季绫听了这话,冷笑一声,“小叔不收枪,是我厂子里的出了什么问题?回去之后,也不知是柏梧没说清楚,还是有人诚心为难我。”
周柏梧皱了皱眉,没出声。
季少钧仍旧看着她笑:“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想着你在做这些,厂子是你一手盯出来的,还是当面跟你说清楚更妥当。”
“哦?”季绫把茶放下,“那我洗耳恭听。”
季少钧向后一靠,慢条斯理道:“你们那支轻型枪,弹匣容弹量小了些,打几发就得换,不适合前线推进。还有击针偶有迟滞,可能是弹簧设计不合理。第三呢……后座力回弹太快,对后背冲击偏重,若是士兵操练连着三小时,肩窝就发紫。”
季绫点了点头。
原本以为他是诚心为难自己,见他说得确有道理,心中的气消了不少。“小叔的意思是我们厂出来的东西上不了战场?”
“不是。”季少钧笑道,“我是说——还可以更好。你做这个,是走正道的事,不该出歪手歪脚的货。绫儿打小就是个爱较真的性子。”
他语气像在打趣,但眼神却盯得紧,叫季绫一阵发寒。
季绫笑了,茶杯扣在手中,轻轻旋着,“小叔说笑了。您不了解我,如今早不是那股小孩子脾气了。”
话说得客气,语气也软,却像隔了一层玻璃,把季少钧搁了出去。
季少钧的面色滞了几下,随即恢复自然:“确实许多事都不如你身边的人清楚。”
周柏梧听到这句,手一松,为季绫夹的豌豆芽掉在桌上。
季绫不知为何,又生气起来:“你这话说得倒有意思。我身边的人?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一开始就打算作弄我取乐,是不是?”
“绫儿——”
“你没资格叫我!”她站起身,怒道,“我不干了。这买卖你爱跟谁做跟谁做去,我不奉陪了。别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了。”
桌上的气氛瞬间僵住。
店里的小二正好端汤进来,见这阵势,默默退了出去。
若是从前,季少钧定会软着哄她。
如今他只挑眉一笑:“我好心提醒,怎么反倒成了作弄你?绫儿,为什么要把我想得那样坏?”
季绫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从前是我傻……枉我……枉我拿真心对你。柏梧,我们走。”
周柏梧起身离开,搂着季绫的肩头离开。
桌前只剩下季少钧,独自举杯,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轻轻晃了晃酒,笑意顿时凉了下来。
法租界。
暮色沉了下来,街灯在雾气中一盏一盏亮起来。
季少钧推开门。
屋里依旧干净,连门廊地毯的边角都压得整齐。那是李中尉以前的手劲,现在没人接着,他便自己收拾。
他脱了军帽,解开风衣扣子,
挂上墙钩。没开大灯,只开了角落那盏珐琅立灯,鸢尾蓝的灯罩下光一沉,照出一室温黄。
他走过去,拭尽灯身,拂过铜纹。再把陶瓶里的干花取下来,用剪刀剪了几枝新摘的波斯菊,插进去,细枝略斜,颜色太新,一时间还与旧瓶不合。
他看也不看,任那菊在瓶里撑着。
而后,他随手拿起那只旧兔儿爷泥塑——是她当年从北平带回来的,说是“喜庆得过火”。
“小叔要是真心疼绫儿,”她当年咬着糖笑,“就得愿意家里摆一对傻兔子。”
他说:“摆。”
她无意间却把另一只兔儿爷摔碎了。
只留这一个,现在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