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摸了摸兔子耳朵,灰扑扑的,但他不敢擦,怕一用力就把那年光景也擦掉了。
坐了一会儿,季少钧起身,走到唱片柜前,拉开下层抽屉。
那张唱片就放在最上面,每放一次,都有半秒“咔”的断音。
他取出来,小心地放进唱片机,针头一落,唱针转着,屋里响起断断续续的舞曲。
她跳这支舞的时候,常常佯装不小心地踩他脚。
如今只那支跳坏的狐步舞曲,在夜里响了一段又断了一段。
没人来踩他的脚,也没人说“重放一遍,我没学会”。
洗完澡,夜已很深。
外头的雨来得突然,像是整片天垮下来砸在屋檐上,噼噼啪啪,窗棂被打得发响。
雨水沿着檐口淌进窗沿,打在石阶上。
浴室的水气刚散,季少钧擦干头发,换上睡衣屋里只亮着床头那一盏琉璃小灯,光很弱,只映出他肩线一段。
他坐在床边,手指摩挲着毛巾边沿,听着雨砸在屋顶上的声音,一下接一下,不停。
他没有回忆起任何一个场景——因为她的声音、她的走路姿势、她跳舞时踩在他脚上的力道……都不需要“想”,那些从未真正离开。
躺下后,季少钧的身子贴进凉凉的被褥里,脊背还带着一层刚洗完澡后的余温。
外头雷炸开了,屋里那盏小灯映得窗纸一抖。
他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他抬起一只手,手背轻轻贴在自己唇上。很久没有吻她了。他轻吻自己的手背,是想象中她的嘴唇。
心并未宁静。
躁热从小腹弥散开,散布周身。
雨声更密了。
屋外的水声仿佛落在心头,每一滴都打得他无法睡稳。
季少钧翻了个身,枕头微微凹陷。他下意识往右侧伸了伸手,触到的是空的床沿,凉的。
他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指尖收了回来,搭在胸口,又慢慢移到小腹。
他握住那硬的,将回忆翻来覆去地咀嚼。
从前,她总喜欢黏黏糊糊地靠在他怀里,她贴着他的唇叫他“小叔”。
她迷离的眼,红透了的脸颊。她肩头的弧度圆润得动人,她胸前软肉的那两点樱红十分可爱。
他手里的动作极慢,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哄着自己。仿佛她真的还在,仿佛她还会回头看他一眼,哪怕责怪。
可她不在。
不在这里,不在这张床上,也不在他的世界里了。
而再见面,季少钧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她,他的任何动作都会叫她越走越远。
季少钧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只有手掌紧握着,上下动作。
他记得她的皮肤会因他的触碰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浅棕色的汗毛。
她腰间的肉也是软的,腿根的肉也是软的,天冷的时候,摸起来凉凉的,但没多久就暖和起来。很暖和,暖和得他舍不得撒开。
她的阴阜茂密而卷曲的毛发,如同她的头发与睫毛一般润泽。
她左膝盖有一块浅色的印子,那是小时候摔的,结了银币大小的一个疤。
那时候,她自己在后院,摔倒石头上,由老妈子抱着往回走。
原本,她只皱着眉头,看着血肉模糊的膝盖,可却在看到他时一撇嘴哭了。
她是个坚强的孩子,——只在他面前哭。
他清楚,她的泪水带着撒娇的意味。
她想要他抱她,软着声音哄她,想要他的全部注意力。
那种罪恶的念头是从什么时候从他心里长出来的?
她在他怀里流泪,而他想看她哭得更厉害。
他记不清了。
手上的动作越发快了,他的呼吸急促,一遍又一遍地轻唤着她的名字:
“绫儿……绫儿……”
季少钧很久没有吻她了。
他轻咬着手背的皮肤,是她会喜欢的力道和方式。
她会舒服地弓起身子,小巧圆润的脚趾蜷缩。
她会口齿不清地叫他或骂他,小叔、季少钧、王八蛋。
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一点点可爱的门牙,骂他的时候也会。
她会说还不要拔出去。
她会说再抱我紧一点。
她会说,我要你,你说你爱我好不好?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后来她说,我们不要再见了。
雨砸在窗上,密密麻麻,这世上所有回不来的路都在落水成河。
他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直到停下。
掌心已一片粘滞。
喘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睁开眼,无神地将视线随意安置在天花板。
睫毛下一滴汗,或是泪,落在颧侧,很快滑进发际。
他躺着,一动不动。
只是那只手,落在胸口,指节蜷着。
像是还抓着她的一点温度。
哪怕这温度,是他自己捏造出来的。
第72章 ☆、72.嘉宁工务局
厂里正午时分,炉火炙热。
季绫从车间出来,刚换下工装外罩,就见粟儿晃着半放的脚,歪歪倒倒地跑上楼来,手里还攥着一封加盖红戳的信。
“小……厂长!嘉宁工务局回信了!”
她接过信,一眼扫过,只看清最关键的一句:“贵厂报价审慎,所附材样稳定,下季铁桥用辅轨望与贵厂商议。”
——嘉宁工务局。
地方上不算大的城镇,近年正修桥通路,需铁轨和侧辅材料。不是军方,这个单子稳定、周期长,不压尾款,每季度清账。
她指尖收紧,眼神亮了一下。
嘉宁,一年两座桥,三年计划修五座。
每座桥配套四十吨辅轨,另有支撑桩、异型钢件、专用螺栓。
虽然每吨利润不高,但胜在稳、实、正当。
季绫立刻吩咐账房:“去库房报个清单,把头两批辅轨的钢料独立登记,写‘工程用’,让车间优先打模。”
季绫站在窗边看着那封信,看了几遍,把信收好,收入账册里。
晚饭后,天刚擦黑,炉火未熄,屋里暖洋洋的。
窗外飘着零星小雨,落在瓦上,“嗒嗒”轻响。
季绫换下厂服,坐在桌边把饭后茶一口喝干,放下杯子后才开口:“我明天要去趟嘉宁。”
周柏梧坐着看报,听见这话,动作一顿,“定了?”
她点头,“这回去谈,一笔桥用辅轨的订单。三年标段,少则三十吨一季,我得去走一趟。”
“去几天?”
季绫道:“少则三天,多则一周。要看他们的图纸合不合适。”
他没出声,只用拇指摩挲着报纸边缘,“我最近……这几天有点事。”
季绫看他一眼,没追问。
周柏梧道:“那边……前几日我去应酬,听他们说地方自治名额要扩一点。我若能沾上边,将来批地、调煤、走公文都会顺些。”
她点点头,“你去吧,不耽误。”
他却看着她,犹豫了一下:
“你自己去,我不太放心。不是不让你去,是……你太惹眼。”
季绫挑眉,“惹眼?”
“厂长是好听,可你一个女子,带着图纸、谈合同、讲材料——外头未必人人懂你的本事,只会盯着你长得好不好看。”
这却是实话。
季绫笑了一下,“你以为我走这一路,是靠你在前头挡着走过来的?”
“我知道你不是。”他语气低下去,“可我总想着,有人陪你,路上总稳一点。”
“原本想着粟儿跟我一起,可她脚不方便,向来不爱出远门,就算了。”
“她毕竟是个丫头,知道些什么?阿榆近来空着,你叫她陪你。”
她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他又说:“我这边若定下来了,年底前就能转正。你回来后,若还有得谈的单子,我们再一起走几家。”
她不置可否,“你的事和我的不一样,急不得,慢慢来吧。”
他垂下眼帘,手掌扣着膝盖没说话。
屋里一时静下来,只听见窗外雨滴一声声砸在木窗上,像是年岁里东京无数雨夜的回响。
她站起来去洗漱,走到他身边,顺手替他把茶杯拿走,淡淡说了句:“早点歇着吧,明儿我出门早。”
次日。
天未亮,窗外一片灰青。
雨仍在下,帘子扇动,带进些微潮气。
屋里静悄悄的。
季绫还在睡,呼吸细细的,被角裹得妥帖。她发丝散在枕边,脸侧还带着一点倦意。
忽然感觉肩头一轻。
有人俯身唤她,嗓音极轻:“绫儿,起来了。”
她皱了皱眉,迷迷糊糊睁开眼,睫毛颤了颤,喉咙还没开嗓。
周柏梧坐在床沿,已经换好外衣,手里拿着她那件月白斜襟褂子,小心地给她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