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她声音哑哑的,头还靠着枕边。
“雨小了,车约了六点。再不走怕耽搁车程。”他一边替迷迷糊糊的季绫扣衣领,一边低声说。
她动了动胳膊,才发现脚边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雨伞、图纸、备用的炉料样本,全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门边。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角,嗓音低低的:“你辛苦了。”
她靠着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忽然说了一句:“姥姥病了,娘去照顾。小姨还在厂里撑着,你这边……也一直在为回来做官、报国的事奔走。各人有各人的事。”
周柏梧没出声,只替她系好袖口,仔细理顺她耳边一缕发。
她终于坐起身,披衣下床。
清晨六点,雨已停,街道上还潮着。
车从门口缓缓驶出,季绫与周青榆坐在前厢里,一路往东码头而去。
车轱辘压过石板,发出“咯吱”一声声轻响,马路两旁还有未撤的雨帘,灰雾尚未散尽。
周青榆裹着深蓝短呢,手里握着一沓新一期的杂志草稿,头发挽得紧紧的,干练清爽。
她侧头看了季绫一眼,声音不高:“怎么突然拉我一道走,又不嫌我不会说话搅黄生意了?莫非是家里难了?”
季绫本靠在车窗边,闻言坐直了些,语气很轻松:“哪儿有难。河漢铁路那单快做完了,是时候找下一笔了。”
她说着笑了一声,“放心吧,你那杂志社稿费肯定能打到你账上,不会占你这个‘厂里闲人’的便宜。”
周青榆看着她,没说话。
车在街角转了一道,日光从破云里露出一丝缝,映得车厢里光线一暗一亮。
“你真当我不看账本?”周青榆忽然开口,“你前几个月就把我那笔专栏费写进厂账的‘零星补贴’,明面上没写名字,可我一看就知道。”
她顿了顿,眼神落到季绫侧脸:“绫儿,你不必瞒我。”
季绫没眼角那点笑意慢慢收了,声音也低了些:“你也不是外人。近来我总觉得心里负担重,怪只怪当初大包大揽做了个最大的投资人,又接管了厂里事务。要真撑不住……你会怪我吗?”
周青榆轻声说:“怪你什么?厂子是你把起来的,不是你,这地方早关了。只是别一声不吭就把自己赔进去。”
车一路往前走,街口开始有了人,挑担的、卖早饭的、小孩子背书包。
季绫笑了笑,把车窗打下来些,望着远处码头的轮廓:“我还没打算赔。起码得等我跟你把这单谈下来。”
她手指刚从帘子上放下,耳边就听见周青榆笑了一声:“你去了两年——现在性子真是沉稳了不少。”
季绫一听这话,立刻像被点着了什么似的,侧过身,一头撞在她肩膀上。
她靠着她,说不清是赌气还是撒气:“你又来笑我——”
周青榆被她撞得肩膀一歪,笑着扶了她一下:“怎么说了两句,又是这幅没出息的样子了。”
季绫把下巴搁她肩上,靠着,“所有人都觉得我突然变了一个人,稳重可靠,可我知道我只是稀里糊涂地被赶鸭子上架,就顺势演起来罢了。”
周青榆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想做就不做了。”
季绫笑道,“做人有做人的责任,不能光凭兴趣来。何况,我做着做着,倒也做出些兴趣来。”
车继续往前,驶出市区街道渐空,车轮碾过旧砖路面,发出一阵阵低响。
兴许是雨天,季绫的情绪额外低落。她看着周青榆手里的稿子,名为《铁幕下的独白》。
扫了一眼,看似莎士比亚戏剧评论,实则解析革命党“以党治国”条例。文章写得慷慨激昂。
季绫看到作者用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对照青年选择沉默或赴死,忽然开口,“我没有理想。
”
周青榆惊讶地抬起头,“怎么忽然说这些?”
季绫道:“我搞不懂,活着多好,为了理想?总觉得虚幻,理解不了。
我做的都是些形而下的东西,炉料怎么配、图纸怎么算、钢轨该不该再磨一次……都是这些。我喜欢做这些,太宏大的我不感兴趣,也做不好。”
周青榆并不生气,“能找到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就是难得的了。倒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不过”季绫顿了顿,“我希望你的理想长存。”
这话一句一句落进耳里,周青榆没出声,轻轻伸手,揽了揽季绫的肩膀。
车子晃了一下,窗帘被风吹起一角。
出了城,道路边变得空旷,只有零星行人,和几家早点铺冒着热气。
车厢里静下来。
不知是谁先闭上眼,谁先把头靠过来。
等再看时,两人已经靠在一起睡着了。
田埂不宽,雨后土软,走起来一脚深一脚浅。
两人并肩走着,稻田在两侧起伏,水光映着天光,远远有几只鸟落在麦杆上,风一吹就惊飞了。
季绫卷起裙脚,手里提着一包图纸样件,跟周青榆没话找话:“那唐先生,在北京不是待得好好的,怎么跑漢昌来了?”
周青榆走在她右边,看准一块石头,落稳了脚,才说,“你还记得‘三幺八’那事吧。就是那一年的游行。”
季绫点头,“开枪了。”
“嗯,段那边下的令,打死了一群学生。”周青榆声音不大,“唐扶九那天就在队尾,逃了。第二天执政府就查封中俄大学,通缉名单贴上门口,他排第三。”
季绫“啧”了一声,“所以他是来投奔你的?你胆子也忒大了。”
“北平跑出来的,从山西绕到河南,又躲了两个月,最后才到了这边。”她顿了顿,侧头看了季绫一眼,“我也是那时候见他的。”
“你把他留下了?”季绫问。
“我没那个本事留谁。他自己想留下。”周青榆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他说,不写字,也活不下去。”
季绫把肩上的包往上提了提,笑了笑:“你们倒真能折腾。”
两人不急不躁地在泥地里跋涉,稻草的味道混着湿泥气往脸上扑。
季绫一脚踏进泥里,抽出来时“啵”一声,抬眼看见前头村口的桥工已在朝这边招手。
她轻轻吸了口气,提着裙脚快走几步:“走吧,咱俩干正事的还在后头。”
第73章 ☆、73.婚纱
镇公所设在旧义庄后头的一间新修平房,瓦还是今年换的,门口挂着“桥务专员”四字的简牌。
两人一进门,就见一个瘦瘦的中年妇人正拿着算盘和图纸,戴着一副铁丝边眼镜,坐在窗边拿笔杆账本。
见人进来,抬头一看,原本有些敷衍的神情忽然认真起来。
她的目光在季绫身上停了几秒,再落到她手里的纸卷和图册上。
“您是……”她试探地问。
“季绫,冶铁厂。”
“你是——那个、那个敢带女工上高炉的?”
季绫点了点头。
那女人几乎一下子站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哎哟,您亲自来了!我们镇上那会儿要修桥,男人一个个认不得几个字,我是妇协里念过书的,被赶鸭子上架——这桥啊,就是我定的。”
她边说边摆椅子,“快坐,快坐。”
周季二人坐下,就听见她继续说:“我叫陈素真,以前是童养媳,多亏了妇协的人才脱出来,现在搭着工务这摊子管桥和路的事。”
她倒水、让座,一边翻账一边说:“我这两天正愁辅轨的事,工程款定下来了,可没人接单。谁晓得你们就到了!”
季绫素来喜欢爽利人,见她如此,心情畅快了许多。
陈素真拿出施工图,抖开来按住一角:“你瞧,我们这桥是单拱式的,跨度偏小,但受力集中,辅轨结构得重做。你们那边能配图定模不?”
季绫接过图纸扫了一眼,指着一处说:“这地方若不加支架,到时材料压上去,桥心要垮。我能做模,也能带料。但得看了现场,再走模,预计五天送来。你这边能等吗?”
陈素真眼睛一亮,“你行,我就等。”
“我们女人说好做事,就不怕晚一两天。”
两人一拍即合。
周青榆在旁笑着:“我说怎么一见你俩就像照着镜子。”
陈素真乐了,指着自己那张用了好几遍的图纸说:“季厂长虽比我年轻许多,可照她镜子,我得多磨几年。有你们这样人先走在前头,我们才晓得——女人也能定桥、炼钢、站在账桌上。”
谈完,陈素真引着二人去施工地旁考察一番。
天擦黑的时候,桥上最后一批工人收了工具,水面漾着晚霞,铁木脚手在暮色中立着。
镇上的集市早已收摊,街头炊烟起,家家屋前挂着灯笼,鸡犬之声时断时续。
陈素真收了图纸,拍了拍手,回头对两人笑道:“这时候赶车不妥,天一黑下乡的路不好走。村口几个外头来的挑工,年轻气盛,我也不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