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将一顶有些大的头盔扣在她头上,仔细地压下帽檐,直到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张抿着的嘴唇和一小截下巴。
“记住,跟紧我,步伐沉一点,别东张西望,现在我们是巡逻的士兵。”
他低声嘱咐,最后调整了一下自己头盔的角度,让阴影更好地遮掩住他过于锐利的眼神。
两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压低身形,混入了营地边缘流动的人影与光影交错之中。
营地内部远比从外面看起来的更加喧嚣、混乱,充满了一种狂热的仪式感。
巨大的篝火盆燃烧着,跳跃的火光将晃动的人影投射在帐篷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戴着狰狞恐怖面具、身着五彩斑斓法衣的巫师们,如同不知疲倦的幽灵,围绕着中央那顶最为宏伟、象征着权力与死亡的王帐,疯狂地舞动、旋转,他们的吟唱声与法螺、皮鼓的噪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声浪,冲击着人的心神。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松柏燃烧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尸体腐败前的特殊甜腻气味,各种味道混杂,令人作呕。
芳如强迫自己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阿七那双沾满尘土的靴子后跟,努力模仿着他沉稳的步伐节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沉重的甲胄随着走动不断摩擦着她的肩膀和腋下,带来细微的刺痛,头盔压得她额角生疼,但她不敢伸手去调整,生怕一个微小的动作引来怀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士兵投来的、或随意或审视的目光,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阿七却显得如鱼得水。
他巧妙地利用每一个帐篷的阴影、每一辆堆满物资的辎重车、甚至每一个匆匆走过的仆役或巫师作为掩护,带着她在这片危险的区域中迂回穿行。
他的步伐时而迅疾,时而停顿,每一次转向和变速都恰到好处,总能精准地避开主要巡逻路线和人员密集的区域。
他仿佛对这片营地的布局有着某种天生的直觉。
然而,麻烦总是不期而至。
刚绕过一座堆放着一人多高草料捆、散发着干草清香的帐篷,迎面就撞上了一队四人巡逻队。
这队士兵的甲胄明显更精良,为首的小队长眼神锐利如鹰隼,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阿七和芳如,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与怀疑。
芳如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呼吸都为之停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阿七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臂肘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地碰了一下芳如的后背,同时脚下方向不变,口中发出含糊的、像是与其他巡逻队打招呼的应和声,然后极其自然地转向了旁边一条看似是通往后勤伙房区域、相对僻静的小路。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破绽,仿佛他们原本就是要走这条路。
芳如心脏狂跳,几乎是被本能驱使着,紧跟在他身后转入了小路,心里疯狂地祈祷着能就此躲过一劫。
可惜,命运似乎故意要考验他们。
这条狭窄、地面甚至有些油腻的小路尽头,竟然站着一位身着百夫长服饰、腰佩华丽弯刀、气势逼人的军官。
军官正背对着他们,与一名穿着巫医学徒袍服的人低声交谈着,似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不属于预期的脚步声,他皱着眉头,带着不悦转过身来,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锁定了这两个“行踪鬼祟”的士兵。
“站住!”百夫长声音粗粞,带着长期发号施令养成的威严,“你们是哪一队的?不在各自岗位警戒,擅离职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的目光在阿七和芳如身上来回扫视,带着越来越浓的怀疑。
芳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仿佛瞬间冻结。
她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头盔深处,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大脑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
阿七上前半步,动作自然地将身形微微发抖的芳如完全挡在了自己侧后方,隔绝了百夫长那审视的目光。
他头盔下的声音瞬间变得沙哑、急促,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气喘吁吁,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狂奔:
“大人!不好了!外围……外围西边的乱石堆附近发现可疑踪迹!弟兄们人手不够,怕、怕是有人潜入,派我们俩赶紧回来禀报求援!”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语气焦灼万分,将一个发现紧急军情、急于汇报的士兵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甚至连胸膛都在刻意控制下剧烈起伏着。
“可疑踪迹?”百夫长脸色骤然一变,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身体微微前倾,“看清楚了?是什么人?有多少?”他身后的那名巫医学徒也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天、天太暗,距离又远,看不太清具体样貌,”阿七回答得又快又肯定,语气带着十足的紧迫感,“但绝对有人影在石堆里闪动,不止一个!动作很快,鬼鬼祟祟的!”
他心里雪亮,那两名被他用巧劲击晕、剥去衣甲的士兵,此刻正被他牢牢实实地捆缚在枯树后的隐蔽沙坑里,嘴里塞了布团,莫说一时半刻,就是到天明也未必能被人发现。百夫长此刻带人赶去,注定扑空,但“可疑踪迹”的警报已然拉响,足够搅乱视线,为他们争取宝贵时间。
军情紧急,容不得半点耽搁。
百夫长不再细究这两个“小兵”为何恰好从此路过,他立刻朝着身后那队刚刚走过来的巡逻兵高声道:“你们几个,立刻随我去西边查看!快!” 他心中计较已定,若真是探子,必要擒获;若是虚惊,也要查个明白,绝不容法事期间出任何岔子。
随即,他语速极快地对阿七和芳如命令道:“你们两个,立刻去前面找到主持法事的大巫医,当面禀明情况!请他立刻加派巫祝护卫,谨防有宵小潜入破坏法事!快去,不得有误!”
“是!大人!”阿七洪亮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如同领受重要军令般的郑重。
他拉了一把几乎要僵化成雕塑的芳如,低头快步从百夫长身侧走过,朝着王帐更核心的方向疾步而去,步伐沉稳却迅速。
直到连续拐过两个堆满杂物的帐篷,将身后的喧嚣、那锐利的目光以及可能的追询彻底隔绝在视野之外,芳如才感觉那口憋了许久、几乎要让她窒息的气,猛地从喉咙里冲了出来,带着细微的呜咽声。
她腿一软,差点栽倒,幸好阿七及时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道沉稳而可靠。
她靠在粗糙的帐篷帆布上,胸腔因为缺氧而剧烈起伏,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她侧过头,透过沉重头盔那令人压抑的边缘,看向身旁的男人。
阿七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足以令她心脏停跳的惊险一幕,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司空见惯的小插曲。
他甚至还有闲暇,伸手将她歪斜的头盔轻轻扶正,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整理自己的装备。
他的呼吸平稳悠长,眼神在头盔的阴影下,依旧锐利如瞄准猎物的隼鸟。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她惊魂未定的脸上,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跟紧我,别怕。”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有我在。”
芳如望着他黑暗中格外清晰的侧影,那颗狂跳的心,竟真的奇异地、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阿七收回目光,再次投向那灯火最盛、也最危险的核心区域,眼神重新变得冷峻而专注。
“走吧,”他低语,如同一声叹息,又像是一道命令,“真正的麻烦,还在里面等着我们。”
说完,他带着芳如隐入王帐侧翼一片堆放杂物的阴影里。
他示意她噤声,自己则如同蛰伏的猎豹,静静观察着侧入口处的动静,确认那两名守卫并未察觉异常,注意力依旧分散。
“跟我来。”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只剩气音,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随即,他伸出手,并非鲁莽地拉扯,而是稳稳地托住她的肘部,以一种不容置疑却又不失分寸的力道,在她迈步的瞬间给予支撑和引导,带着她如同滑入水中的鱼,精准而无声地闪入了那厚重毡帘的缝隙之中。
帐内与帐外,是感官上的骤然颠覆。
光线瞬间被吞噬了大半,仅依靠零星悬挂的牛油灯和中央区域透过层层帷幔漫射过来的光亮提供照明,投下大片大片摇曳不定的阴影。
那浓烈的香料气味仿佛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更不容忽视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与滞涩。
中央区域巫师们狂热的吟唱和法器敲击声在这里形成了混响,嗡嗡地撞击着耳膜,反而衬得他们所在的边缘地带有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慌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