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就心生疑窦。再看周凌此刻对贺若那复杂难辨的杀意,以及明显不知那少年存在的模样……
一个大胆的、既能报复周凌的咄咄逼人,又能给背信弃义的乞袁添堵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他嗤笑一声,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清晰的嘲弄:“贺若?她不是我的情人。”
阿鹿恒看着周凌眼中翻涌的怀疑与审视,知道自己抛出的饵已经引起了这条大鱼的注意。
他忍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却带着清晰的、恶毒的意味:
“贺若救我……只因我是乞袁的心腹。而贺若她……”他故意停顿,欣赏着周凌不自觉前倾的身体和绷紧的下颌线,才缓缓吐出石破天惊的后半句,“……其实是乞袁的女人!”
“乞袁的女人?”周凌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
这个答案完全偏离了他之前的种种猜测,他之前以为贺若是阿鹿恒的情人、或是为北狄效力的探子,现在,阿鹿恒的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却又瞬间引燃了更汹涌的怒火。
是了!若非如此,如何解释她对乞袁行踪的异常关注?如何解释她在骆驼巷那不惜暴露自身、也要助其逃脱的决绝?一切看似不合理的行为,若套上“乞袁的女人”这个身份,竟都变得“合理”起来!
一股被彻底愚弄、甚至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所有物被侵占的屈辱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腾涌动。
恰在此时,楼下院子里,香娜那带着哭腔、一声声呼唤“娘、娘”的声音,穿透了楼板的隔阂,清晰地钻入两人的耳中。
这哭声如同精准投下的催化剂,阿鹿恒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幽光,他趁热打铁,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而充满恶意:
“听见了吗?那个被你关押的贺兮远,和下面这个喊娘的丫头,他们是亲兄妹!都是贺若给乞袁生的种!”
周凌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到窗边,骨节分明的手“哐”地一声用力推开了窗棂。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向下扫去,只见院落中,香娜正死死抱着贺若的身体,整张脸都埋在她身前,身体因哭泣而微微颤抖,一声声“娘”喊得凄楚可怜。
而芳如……她微微低着头,一只手轻拍着香娜的背,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安抚的话语。
在贺若的温柔抚慰下,之前那个在李佐刑讯下都倔强不语的少女,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依赖且乖顺。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周凌的心尖上。
许多被忽略的细节瞬间串联起来,为何李佐用尽手段都无法让香娜开口,而贺若进去不过片刻,她就吐露了关键情报?
当时他只觉贺若或许掌握了某种独特的劝诱技巧,如今看来,哪里是什么技巧!那分明是血脉相连的信任,是女儿在极度恐惧中,对母亲本能的依靠和求助!
还有那个贺兮远……原来如此!他们是一家人!贺若是乞袁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甚至不惜潜伏到自己身边,一次次背叛,都是为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刮着他的心脏,被背叛的狂怒、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和刺痛,瞬间湮灭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甚至无暇去思考,为何作为“兄妹”的贺兮远和香娜没有被养在一处这样显而易见的疑点,狂暴的怒火已经吞噬了一切。
他猛地将窗户甩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仿佛要借此隔绝那令他心脏痉挛的画面。
他转回身,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阿鹿恒,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扭曲,带着毁灭一切的寒意:“很好……真是好极了!乞袁的女人,还有他的两个孩子,现在都在我这里。正好,我可以送他们一家……团、聚!”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碾磨出来的。
然而,预想中阿鹿恒的恐惧或愤怒并未出现。
这个垂死的男人,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断续,牵动着伤口让他剧烈咳嗽,可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看穿一切的嘲弄。
“你笑什么?”周凌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
阿鹿恒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周凌强装的镇定:“我笑你……口是心非。你……不会杀贺若。”
周凌心中莫名一悸,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但他立刻用更加强硬的姿态武装自己:“是吗?那你就等着听她的死讯吧。杀她的命令,我已经下达了。”
“你会收回成命的。”阿鹿恒的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本官言出必行!”周凌斩钉截铁,仿佛也是在说服自己那莫名动摇的心。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贺若倒在他怀里时,那纤细的腰肢、温热的体温,以及那双偶尔流露出与沈芳如神似的、带着脆弱与倔强的眼睛……不!不能再想!她是叛徒,是敌人的女人,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毒蛇!他必须杀了她,就像处置所有危害他、欺骗他的人一样,绝不能心慈手软!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无论如何,这个命令,绝不会改!”
阿鹿恒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挣扎与强行压下的波动,知道抛出最终真相的时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凝聚了全身最后的力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
“因为,她就是沈、芳、如。”
他紧紧盯着周凌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继续加重分量:“那个十一年前,让夏国皇帝周凌冲冠一怒、不惜血洗西戎也要寻找的女人。那个……夏国皇帝视若生命的女人。”
周凌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中!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有“沈芳如”三个字在疯狂回荡。
“你……撒谎!”半晌,他才从极度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他猛地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住阿鹿恒,眼神骇人,“沈芳如已经死了十一年了!是朕……是我亲眼所见!”情急之下,他差点失口暴露身份,及时改口,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已然无法掩饰。
阿鹿恒无视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平淡,却字字如刀,凌迟着周凌的神经:
“她可真是个……能让男人疯狂的女人啊……夏国皇帝为她不惜发动国战,”他故意扭曲事实,“连我们大将乞袁也对她迷恋至深,看来……你这位周大人,也未能免俗,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周凌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绷紧的身体,继续火上浇油:
“你不敢承认她是沈芳如?是害怕自己觊觎皇帝的女人,犯下这株连九族的大罪吗?”阿鹿恒此时完全将周凌当作夏国一位有实权的高级官员,故以“株连九族”相胁。
他看着周凌眼中剧烈翻腾的痛苦、震惊和不敢置信,知道火候已到,又抛出一个致命的诱饵:
“你想知道,当年她是如何从西戎那场‘死亡’中金蝉脱壳,想躲到茫茫沙漠深处,而我又是在何处救下奄奄一息的她吗?”
他话锋猛地一转,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提醒:
“但你最好,立刻、马上,让你的人停下!取消杀她的命令!想想看,若是夏皇知道,他苦寻十一年未得的女人,竟死在你的手里……你,和你身边所有的人,承担得起那位陛下的雷霆之怒吗?”
周凌依旧死死地盯着阿鹿恒,目光仿佛要将他钉穿。
他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找到哪怕一点心虚的闪烁。
沈芳如的死,是她父亲沈文正亲自确认,甚至以死相逼,才从他手中夺走了“女儿”的尸身,葬入沈家祖坟!那场激烈的冲突,沈文正老泪纵横、以头撞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果……如果那具棺椁里躺着的不是芳如……如果这十一年……她真的还活着……
阿鹿恒见他眼神中的坚定已然碎裂,被巨大的混乱和动摇取代,知道最后一击已然奏效。
他加重语气,如同宣誓般说道:“她这十一年,一直以男装示人,隐姓埋名,如同惊弓之鸟,身边无人知晓她的过去。我拿不出你立刻就能相信的证据,但是,”他斩钉截铁,目光毫不退缩,“我阿鹿恒以先祖之灵起誓,她就是沈芳如。她还活着。”
周凌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反驳。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阿鹿恒,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一层浓重的水汽弥漫上来,模糊了他锐利的视线。
阿鹿恒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光,心中先是嗤笑,以为这是对方因爱慕皇帝的女人却求而不得、甚至因无法手刃“情敌”乞袁而倍感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