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劝解的意味低声问道:“陛下, 贺若固然有错, 但她方才……是否罪不至死?或许她只是……”
周凌依然没有回头, 反而有些失神地低语起来,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迷茫, 像是在对李佐解释, 又更像是在剖析自己那片刻的“心软”:
“是我眼光不好……识人不明。她之前在我面前,那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 说什么身为夏国人,骨子里流着夏国的血,绝不会背叛家国……我竟……竟有那么一瞬间, 信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苦涩的自嘲弧度, “甚至觉得, 或许可以通过她,找到乞袁的线索……呵,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错误。我竟让一个屡次背叛我、满口谎言的人,参与如此重要的追捕行动……结果, 你也看到了,功亏一篑, 眼睁睁看着乞袁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作为决策者判断失误的挫败感,但这情绪很快就被更坚硬的、属于帝王和统帅的冰冷杀意所覆盖:“我确定,她是阿鹿恒的人,或者说, 她效忠的对象,与我们截然相反。”
令人压抑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了片刻,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而缥缈,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困惑的复杂情绪,仿佛在解开自己心中的一个结,“她……总会让我想起……沈芳如。或许,这就是刚才……我没有立刻推开她的原因。”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午夜梦回时的叹息,却让李佐心中豁然开朗,果然如此!
陛下并非对贺若全无感觉,而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沈芳如的影子,这才有了那一瞬间的迟疑!
这恰恰证明了贺若的特别之处!
“属下……明白了。”李佐肃然应道,但心中已然有了不同的计较。贺若的命,不能就这么取了。这不仅是因为她可能对陛下有着特殊的意义,更是因为……他不能让陛下因为一时之气,斩断这十一年来唯一能近他身的缘分。
周凌何等敏锐,察觉到李佐应答得并不干脆,心中升起一丝不悦。
他想起李佐作为太后身边的人,之前就没少旁敲侧击地劝谏他,说沈芳如已逝十一年,陛下当以龙体、以社稷为重,不应再沉湎于过去。
此刻李佐的迟疑,分明是觉得他对贺若处置过重。
周凌心中烦躁更甚,夹杂着一丝不愿被臣子揣度私事的愠怒。
他挥了挥手,语气淡漠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速去办妥,退下吧。”
李佐不敢再多言,躬身行礼,带着坚定的决心退出了房间。
然而,李佐并未立刻离开,他需要确认一件事。
他悄无声息地停留在廊柱的阴影里,屏息凝神。
果然,他听到周凌唤来了值守的侍卫,沉声吩咐:“去,叫御林军副统领彭深立刻来见朕。”
彭深?那是陛下真正的心腹,专门处理一些隐秘棘手、需要绝对保密的事务。
李佐的心猛地一沉,难道陛下不信任他去执行这个命令?
不一会儿,彭深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进入房内。
李佐将耳朵贴得更紧,隐约听到了周凌冰冷而清晰的声音传来:
“……贺若……屡次背叛……你亲自去……处理干净……不必留活口……”
“处理干净”、“不必留活口”!
李佐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竟然如此决绝,不仅坚持要杀贺若,甚至还动用了彭深来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刻,李佐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陛下对贺若绝非毫无感觉。
正因为在贺若身上投注了不一般的情愫,哪怕是因她像沈芳如,所以在认定背叛后,才会如此愤怒,处置得如此酷烈,甚至不愿经他李佐之手,怕他徇私!
他想起这十一年来,陛下如同苦行僧一般,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国事之中,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更别提让哪个女人近身了。
可这个贺若,不仅近了他的身,甚至还……倒在了他怀里!这是十一年来的头一遭!
这个贺若,绝对是特别的!她身上有着能触动陛下的特质。
如果就这么让她死了,陛下可能真的会彻底封闭内心,继续为沈芳如“守”下去,这对陛下、对社稷都不是好事!
一个坚定的念头在李佐心中形成,他必须保住贺若的性命!他要帮她逃走!等过段时间,陛下怒火平息,或许就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到时候,再想办法将贺若换个身份,悄悄送回来,哪怕只是做个普通的宫女,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说不定真能融化陛下冰封的心……
忠君与一种深谋远虑的辅佐之心交织在一起,让李佐不再犹豫。他立刻转身,朝着沈芳如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必须赶在彭深行动之前!
与此同时,在院子的另一角,芳如正极力安抚着情绪崩溃的香娜。
她半蹲下身,与香娜平视,用尽可能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说道:“好孩子,别哭了,我答应过你的事,绝不会忘。我一定会告诉你你的母亲是谁,也会想办法让你见到她。只是你看,现在军营里事务繁杂,危机四伏,实在不是寻人的好时机。你再耐心等等,等这一切尘埃落定,我必定履行诺言,带你去找她,好吗?”
说着,她伸出手,轻轻将哭泣的少女揽入怀中,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香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回抱住沈芳如,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颈间,如同雏鸟般无助地呜咽着,一声声地喊着:“娘……娘……”
沈芳如感受着怀中少女的颤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她因为是重生而来,拥有上一世的记忆,曾见过北狄那位以美貌著称的苏德王妃。
方才在李佐审问香娜时,她就震惊地发现,香娜的眉眼容貌,与记忆中的苏德王妃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联想到乞袁与苏德王妃之间那些隐秘的传闻,她立刻便明白了香娜的身世,她是苏德王妃与乞袁私通所生的女儿。
这个秘密牵扯太大,一旦泄露,不仅香娜性命难保,更可能引发北狄王庭的内部震动,甚至影响两国战局。
在眼下自身难保、儿子安危未定的情况下,她绝不能节外生枝。因此,尽管看着香娜对母爱的渴望如此强烈,她也只能暂时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不能吐露半分。
她只能抱着这个身世可怜、被卷入权力漩涡的少女,给予她此刻唯一能给的、微不足道的温暖和承诺。
周凌安排完彭深处理贺若的事,心头那股无名火却并未消散,反而因这决绝的命令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正欲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房间,一名亲卫快步进来禀报:“陛下,那个北狄俘虏阿鹿恒醒了,他……他说要见您。”
阿鹿恒?那个在骆驼巷土屋里被乞袁一刀刺穿胸膛、本该毙命的家伙?
周凌眼神微动,看来军中医官的医术确实不凡,竟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带路。”周凌冷声道,他倒要看看,这个害死他三名精锐亲卫的罪魁祸首,临死前还想耍什么花样。
临时充作医寮的房间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阿鹿恒脸色惨白如纸,虚弱地靠在简陋的床榻上,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还有血渍渗出。
看到周凌进来,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似乎想行个礼,但伤势过重,只是徒劳地牵动了伤口,让他痛得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周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现在才想起来求饶?未免太晚了点。”他的声音冰冷,“如果你肯说出乞袁的下落,或许,本官可以赏你一个全尸。”
阿鹿恒见周凌态度如此强硬,毫无转圜余地,心知自己难逃一死,那点伪装出来的恭敬也瞬间消散。
他索性不再挣扎,重新靠回榻上,扯出一个带着痛楚和嘲讽的笑容:“看来大人是铁了心要我用命偿还那三个侍卫了。那……我就预祝大人早日找到乞袁,得偿所愿了。”他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将死之人的无所谓。
周凌此刻正为失去乞袁的线索而焦躁,见这阶下囚竟敢如此态度,怒火更炽,他上前一步,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本官当然会找到他,将他碎尸万段!不止是他,你的吐谷部落,本官也会一并踏平!还有……”
他顿了顿,想起那个屡次背叛、此刻已被他下令处决的女人,“还有你的那个情人贺若!本官也会送她下去陪你!”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贺若之前在吐谷部落不惜暴露也要救走阿鹿恒,两人之间定然有私情。
阿鹿恒听到周凌要灭他部落,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听到“贺若”二字,尤其是听到周凌将贺若认作他的情人时,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混杂着诧异和一丝了然。
他想起了之前在乞袁藏身之处看到的那个少年,贺兮远。虽然那少年脸上涂满了泥污,但那双眼睛,那脸的轮廓……与眼前这个气势逼人的夏国大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