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没有亲自上前,而是收回目光,对随侍在侧的首领太监沉声吩咐:
“愣着做什么?没看见沈采女扭伤了?还不快扶她回去,传太医瞧瞧。”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与疏离,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说完,他便任由皇后与贵妃簇拥着,继续向前走去,再未回头。
只有一直悄悄留意着他的芳如,捕捉到了他转身前,那最后掠过她脚踝的、飞快的一瞥。
那一眼,像冬日里猝不及防灌入衣领的寒风,让她四肢百骸都泛起细密的战栗。
首领太监已殷勤地上前搀扶,芳如在宫人的帮助下艰难站直身体,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玄色背影,脚踝处的疼痛阵阵传来,心底却是一片茫然的冰凉。
……
午间歇息设在临水的涵虚堂,四面轩窗敞开,带着水汽的微风穿堂而过,稍稍驱散了秋日的燥热。
丝竹声暂歇,唯有杯盏轻碰的细微声响点缀着这片刻意维持的宁静。
太后端坐主位,怀中始终揽着承皇子,孩子把玩着她衣襟上的东珠,一派天真懵懂。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堂内诸人,最终落在了神色淡然的皇帝周凌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皇帝,哀家听说,你前些时日,在凤仪宫临幸了一位沈采女?”
话音落下的瞬间,涵虚堂内仿佛连穿堂风都凝滞了。
侍立在角落的芳如,正捧着一盏越窑青瓷茶盏,闻言指尖一抖,温热的茶水险些晃出。
满朝皆知,当年周凌还只是个流落民间、备受冷落的皇子,若非这位以军功立身、杀伐果决的太后力排众议,一力扶持,这个“宫婢所出”的儿子绝无可能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此刻太后当众提及凤仪宫那桩本已刻意被淡化的事,并非存心刁难,实在是因为这位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太后,向来洞若观火,心直口快,最不耐烦那些后宫婉转曲折的心思。
周凌执着白玉茶盏的手稳如磐石,他徐徐呷了一口清茶,眉眼未抬,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都是些过去的事了,母后耳聪目明,何必再提这些微末小事。”
他言语间四两拨千斤,将一场潜在的风暴轻描淡写地拂开。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穷追猛打,转而将目光慈爱地落在怀中的承皇子身上,话锋却依旧锐利:“既有了孩子,心思就该多放在孩子生母身上。皇帝,你要懂得,何为轻重。”
她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不相干的人,给些体面无妨,过了界,便是不智。你如今,最该抬举、最该宠爱的,自然是芷贵妃,莫要寒了有功之人的心。”
周凌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一旁正强作镇定、眼睫低垂的芳如身上。
那目光深沉难辨,似有实质,在她微微绷紧的侧颜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又仿佛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玩味。
随即,他转向太后,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母后教诲的是。朕心中自然有数。”
他微微侧身,看向因太后之言而面露得色、眼含期待的芷贵妃,语气刻意放缓,添了几分外人可见的温存,“朕如今最放在心上,最是宠爱的,自然是芷贵妃。六宫皆知,何须多言。”
他这番话,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
芳如低着头,告诉自己:最好如此,这正是她所求的置身事外。
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尖锐地反驳:那方才在御苑,他听闻她痛呼时骤然转身的急切,那下意识欲要冲过来的姿态,那瞬间锁定在她身上、不容错辨的紧绷与关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那种下意识的反应,远比此刻这刻意宣之于口的“宠爱”,更真实,也更让她心慌意乱。
茶席散后,众人三三两两在园中漫步。
芳如刻意避开人群,独自沿着一条偏僻的青石小径,往太液池畔的竹林深处走去。
竹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如同天然的屏障,恰到好处地掩去了远处妃嫔们若有似无的说笑声,也暂时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宫廷氛围。
她在池边一方冰凉的石凳上坐下,望着水中几尾悠然摆动的红鲤,正想求得片刻安宁,一阵熟悉而清脆的环佩叮咚声便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静谧。
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主人一贯的张扬,精准地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沈采女倒是会找清净。” 芷贵妃扶着贴身宫女的手,款款自竹影间走出。
她在芳如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唇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矜持笑意:“本宫劝你,时刻认清自己的身份。方才陛下在太后面前说的话,字字清晰,想必……你都听明白了?”
芳如的视线依旧落在池中那尾最活泼的红鲤上,声音轻缓,听不出丝毫波澜:“陛下金口玉言,字字珠玑,臣妾自然听得明白,不敢或忘。”
“你明白就好。” 芷贵妃语气中的得意愈发浓重,带着某种宣告的意味,“本宫与陛下情深意重,非同一般,如今更有了皇长子承继江山。有些人啊,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意儿,终究是过眼云烟。安分守己,方能在这宫墙之内,求得一线生机。”
她刻意加重了“生机”二字,其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骤然吹过,卷起几片竹叶飘落池中,打散了方才红鲤留下的涟漪,池面泛起层层叠叠、混乱不堪的波纹。
芳如望着那不断扩散又最终消失的水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荒谬至极的感觉,这一切的争抢、炫耀与警告,在这片天地山水间,显得如此可笑。
她在乎的,只有佛珠而已。
她缓缓站起身,姿态标准地向芷贵妃行了一礼。
她的语气平静得如同面前这池被秋风吹皱后又终将归于平静的湖水,听不出任何不甘或怨怼:“臣妾,恭祝娘娘永沐圣恩,福泽绵长。”
这般超乎寻常的从容与平静,反而让准备迎接对方失态或强忍屈辱的芷贵妃怔住了。
她精心描画的黛眉微蹙,目光如探针般仔细梭巡着芳如的脸,试图从那清丽素净的容颜上找出一丝裂痕,哪怕是转瞬即逝的嫉妒、隐忍的愤怒,或是强压下的不甘。
然而,她只对上一双澄澈如秋水洗过的寒潭般的眸子,那里面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疏离,平静得让人莫名心惊,仿佛自己方才那一番示威,不过是跳梁小丑的独角戏。
“你……” 贵妃朱唇微启,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芳如已不再给她机会,径自转身,沿着来时的青石小径缓步离去。
穿过藤蔓缠绕的月洞门,将身后那片是非之地隔开,芳如正欲加快脚步,却在不期然抬眼的刹那,猛地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周凌竟独自立在院墙角落那株老梅树下。
他未着朝服,仅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身形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峭,几乎要与身后嶙峋的假山石影融为一体。
秋风萧瑟,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不安的旋儿,几片早凋的梅瓣悄然停在他肩头,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寂寥。
心口莫名一紧,芳如立刻依着宫规,深深敛衽行礼,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低垂的眼睫之下,声音平稳无波:“陛下万安。”
他没有叫起,也没有径直离去。
短暂的静默后,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问得突兀而直接:“脚踝可还疼?”
那声音里,似乎裹挟着一丝被刻意压制、却又难以全然掩饰的关切。
芳如长睫微颤,目光落在青石地砖上两人被斜阳拉长的影子上,他的影子与她的,边缘模糊,若即若离,仿佛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扰了这诡异而微妙的氛围:“劳陛下挂心,已无碍了。”
又一阵稍大的秋风呼啸着卷过,扬起更多枯叶,梅树虬曲的枝桠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声响。
他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未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而她,也保持着敛衽的姿态,没有他的谕令,不能擅自起身。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
最终,还是他迈开了脚步。
玄色的衣袂从她低伏的身侧掠过,带起一阵熟悉而清冽的龙涎香气,那气息霸道地侵入她的呼吸,短暂地将她包裹,又随着他的离去而迅速消散在风里。
她始终垂着头,目光所及,只有他玄色靴尖缓缓移过地面,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朝着涵虚堂的方向,再也听不见分毫,芳如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滞涩,直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