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景徐稚闻即便只是想象一次,都会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 那时候自己还能给童弋祯什么,他或许也就此无法做研究, 失去经济来源,变成终身需要别人照顾的无用之人。
是拖累,更是包袱。
他二十岁的这十是功成名就,童弋祯的这十年却是铩羽而归。看似他们走在截然相反的路上,徐稚闻却很清楚,像童弋祯这样的女人不会一辈子都岌岌无名。
她想要的都会努力做到, 只是要给她一些追逐的时间。届时她不会在拘泥于狭窄的出租屋,也不会因为舍不得几十块打车费把自己淋感冒。
徐稚闻的想象里,童弋祯直到八十岁也会是一个优雅快乐的老太太,到那时,他或许只能瘫软在轮椅上,听不见自己孱弱的心跳。
那段时间,徐稚闻就活在这样的恐惧里。
他试图窥探童弋祯的生活,却发现《新报》上再也没出现过她的名字。
住院那段时间,他托人去打听,才知道童弋祯已经辞职,走之前身上还背着处分,就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要回了那枚戒指。
他真不是个东西,徐稚闻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可悲。他将自己的双耳挠得满手是血,将查房的护士吓的脸色惨白。
一些人将他按在床上,用束带捆住他的手脚,给他注射安定药剂。
徐稚闻看到那七八张嘴开开合合,他的世界却是死一样的安静,荒芜到寸草不生。
那些人里,有医生有护工、有他的老师、也有他的朋友。曾经他们是一样的平等,现在他被当作病人绑在床上,被迫接受那些安抚的、怜悯的、烦躁的眼神。
徐稚闻的自尊在这一瞬亟欲崩裂,他被那些狰狞的善意压得喘不过气,嘴里说着什么为自己声辩,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药剂的作用慢慢上来,他的头脑被搅得无法思考,他忘了十年寒窗,忘了怯懦暗恋,忘了自己的名字,只剩平静和困倦。
他戴上手环,总是睡不醒,此后的日子,有人为他做检查就扫一下那上面的码。
陈子敬来过几次,他不愿见。张教授也来了,想到他一把年纪,还要为他这样一个没前途的学生奔波只觉得无地自容。
徐稚闻就干脆放任自己被推着走,头发剃光被推进手术室,感知不到什么疼痛,只祈求如今经历的一切苦楚都是与她再次重逢的铺垫……
“咦!这药都打完回血了,不知道操心啊,干哈玩意儿!”
护士粗着嗓子一声吓得童弋祯慌乱起身,她一张脸烧的发烫。
“我用酒精帮他擦一下,降温。”
护士麻利的撤掉针头,从口袋里掏出体温枪:“没啥大事,是搁医院住一晚还是出院啊。”
“出院。”徐稚闻说。
回了酒店,童弋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陈轻卿索性从冷柜里翻出两瓶酒:“喝点。”
“我先说,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
“谁?”童弋祯喝了一口,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我初恋。”
“初恋?”童弋祯有些惊讶,陈轻卿条件好,走到哪里都不乏追求者,居然有人能打动她。
“好啊,之前宿舍谈心也不告诉我们。”
说着就伸手去挠陈轻卿的胳肢窝。
“我有罪,我坦白。”
陈轻卿怕痒,迅速举手投降:
“你那时候不也没说么。你一见着那个工程师就不对劲。”
“怎么不对?”
“刻薄。”
“不太准确,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轻卿又想了想才开口:
“是凶。你对他很苛刻。可你分明又不是一个待人苛刻的人,偏偏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就不对。”
童弋祯没说话,权当默认,她没敢说自己今晚在医院色胆包天被迷惑主动亲人家的事。要是说了,怕不得被陈轻卿笑话死。
“还是说你的事吧,我那再怎么说,也是过去的事,好马不吃回头草。”
陈轻卿见她一副倔驴的样子,懒得和她掰扯,徐稚闻那小子自求多福吧。
“我俩小时候住一个大院,不过那时候他特胖,爱吃又爱玩的,就老带着我玩。后来我爸工作变动,我们家就搬到南京去了,之后就很少联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现在变瘦了,特靓!个子高高的,下颌线锋利的能杀死人,像彭于晏。”
“给你迷晕了?”
陈轻卿就笑起来,眼睛亮亮的。
“行,像彭于晏就不吃亏。”
童弋祯也跟着笑。
“他居然还记得我俩小时候的事儿,感觉他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很热心肠……”
陈轻卿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童弋祯做一个忠实的听众。
“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喜欢啊!不然怎么能说是初恋呢,不愧是老娘小小年纪就看中的人,特别特别好,有责任心,外面那些花花草草真比不上。”
“那就试着在一起?”
陈轻卿听她这么说,忽然一口气灌完酒,哭了:
“他结婚了。”
“女儿都两岁了,我不会再见他了。”
童弋祯语塞,她说怎么今晚回来时陈轻卿特别安静,居然早早就睡下,也不熬夜追剧看综艺,也不点外卖奶茶。
“我其实也没有特别喜欢他,就是觉得自己好像跟不上节奏了,怎么我喜欢的人就结婚了呢?我还觉得自己才毕业,还小呢!我是不是要变老了。”
陈轻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并不完全是因为失恋。
童弋祯理解她,人类是种很奇怪的生物,除了生物钟外,社会时钟会把他们切成一块一块。
九月要呱呱坠地、一岁要学会走路、三岁上幼儿园、十八岁要考大学、二十一岁毕业时要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可靠的伴侣,三十岁前最好结婚生子,让自己的下一辈也循规蹈矩踩着自己的路径往下走。
往复循环,诅咒一样。
童弋祯忽然起身去翻行李箱,一通折腾从里面找出几张面膜,两个醉酒的女人就这样潦草地敷着,等去掉时,陈轻卿对着镜子仔细观察,略略有点失望的语气:
“好像没什么变化,和没敷一样。”
“这不是很好吗?说明我们还很年轻,到五十岁也很漂亮。”
“六十岁也漂亮?”
“漂亮。”
“七十岁呢?”
“会更漂亮。”
“八十岁呢?”
“当打之年。”
一夜好梦,第二天陈轻卿又满血复活,将什么初恋、什么彭于晏抛掷脑后,跟着童弋祯她们扎扎实实外拍了一天。
相处下来,三个人的关系不再像徐稚闻落地那晚疏离客套。晚上三个人选了家地道东北菜馆,三个人点了五个菜一个汤,结果低估了分量,差点吃到扶墙出。
晚上陈轻卿又点了当地特色啤酒,徐稚闻没喝几杯脸就红了,童弋祯暗笑他酒力真差。又想到这人感冒才好一些,就暗戳戳找时机帮他挡酒。
童弋祯之前饭局都是喝白的,现在喝啤得跟喝水一样。
从餐馆出来,童弋祯一个人左右各拎着一个醉鬼。
女醉鬼吵着要吃中央大街上的冰棍,童弋祯没办法,排了半天队才买到。
哈尔滨的冬季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三个人就站在路边吃着冰棍,嘴里呼出的白雾像早餐店的蒸笼,显得很热闹。
“嘶!”陈轻卿叫了一声。
“怎么了。”
“粘我舌头了。”
童弋祯刚要看,就听她口齿不清地说:
“快帮我拍下来!”
在哈尔滨冬季的街头,三个人仿佛成了孩子。陈轻卿是顽皮活泼的那个,徐稚闻是安静沉稳的那个。
他缩在温暖柔软的围巾里,安静跟在童弋祯身后。
在路过一段结冰的湿滑路段,童弋祯一个趔趄险些滑倒,身后一只手稳稳扶住她。
陈轻卿瞥见笑了一下,装作没看见,走在前面,懒得理后面两个口不对心的幼稚鬼。
“结冰了,小心。”
徐稚闻无比自然地牵住她的胳膊,童弋祯没有挣开,任由他扶着一点一点往前走。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春天已经在他心上猝然苏醒。
第67章 漠河
从哈尔滨到漠河, 距离超过1200公里,童弋祯和陈轻卿早早定了卧铺票,要在车上度过与世隔绝的十七个小时。
徐稚闻运气好, 候补到一张软卧, 他用自己的下铺和人家换了上铺, 好歹三个人算是凑到了一节车厢。
车上暖气很足, 居然热到可以穿件短袖。三个人都脱了臃肿的棉袄,坐在铺着大花布的床铺。密封的车窗擦得干净,只是因为温差的原因,没一会就结起薄薄的白霜挡住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