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过药,手心留有淡淡的药味。
半分钟后,叶之一拨开他的手,往旁边挪动半步,开火烧水。
“能不能请你出去?”她嫌他碍事,明明厨房很宽敞。
蒋煜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她擦手,“你对待病人的态度,值得一次差评投诉。”
“我和你到底谁是医生?”
“医者不自医。谁不正常,谁就是病人。”
她也不正常,叶之一心想。
水开了,叶之一把梨块和冰糖一起放进去煮十分钟,柜子上有枸杞,大概是平时炖汤用的,她加了几颗,继续煮三分钟,然后盛出来。
梨汤升腾出朦胧的热气,清香味在空气里扩散。
蒋煜坐下后,又伸手拉开了一把椅子,他动作轻,叶之一过了一会儿才看到餐桌上的饭菜。
他说:“中午吃剩的,保姆做多了,倒掉浪费。”
小碗鸡汤里藏着一个鸡腿,炒时蔬颜色鲜绿,盛着糖醋排骨的白盘里面没有多余的酱汁。
剩饭剩菜可不是这个样子。
这明显是在动筷子之前,把每道菜先单独留出一份。
他和糖糖都吃不了太辣的菜,所以香辣虾是满满一盘。
叶之一摸到米饭的碗边还是热的,应该是他在她上楼前重新加热过。
她给米梅做好午饭,自己来不及吃一口,连厨房都没收拾就急急忙忙从家里赶过来。
蒋煜捏着勺子搅动梨汤,头都不抬,“吃吧,没下毒,也没下药。”
抗拒本能并非不知好歹,叶之一没再跟他拉扯。
义诊期间,他们虽然经常坐在一张饭桌上,但每次身边都有其它人,这是重逢后第一次单独吃饭。
她夹起一只香辣虾放到碗里,轻声说:“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刚出锅的汤水热气不断,白雾氤氲在他的脸庞周围,显得遥远疏离。
蒋煜轻笑一声,“这就是你那晚故意气我的目的?”
“我不是气你。”
“不是气我,那就是被荷尔蒙和多巴胺裹挟,有生理需求,但不想负责。”
叶之一的脸又往碗里埋了点。
她声音很低,“……大脑缺氧,糊涂了。”
梨汤太烫,得放着凉一凉再喝。
蒋煜单手支肘,慵懒歪头,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电梯上方有通风口,空气充分流通,如果当时你缺氧到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地步,应该倒地昏迷。”
叶之一:“……”
刚扑灭的火焰又开始燃烧,和平状态是表面的,是虚假的,是暂时的,他三言两语就能再次惹恼她,且效果显著。
两人相邻而坐,叶之一抬起手,指尖碰到他唇角浅淡的咬痕。
一触即离,但不言而喻。
蒋煜故作恍然大悟,语调拉得悠长,“哦,是接吻导致的缺氧。”
叶之一:!
她又上当了。
虚与委蛇的人常常是口蜜腹剑,他是口恶心善。
在她卸下防备时,他轻飘飘地往平静的湖面丢进一颗石子,激起涟漪,水痕一圈一圈往外扩散,于是,他唇角那抹颇具兴味的笑意便一点一点上翘。
叶之一恼羞成怒:“再提一次我就翻脸。”
“不提了,”蒋煜喝了口梨汤,唇角往下压,“午饭时间早过了,你赶紧吃。”
两人各自沉默地吃着自己面前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比起你无视我,你对我有点情绪波动,哪怕是负面情绪,我都更自在,你也更像……”
“像一点就炸的炮仗?”
“像个生动的活人。”
叶之一夹菜的动作顿住,有些恍惚,原来死气沉沉的生活已经过了五年。
这些年,她被命运推搡着往前走,一刻都不敢停下。
某天早上穿起冬衣时觉得闷热异常,她如大梦初醒:啊,夏天快到了。
某天加班晚归,下了地铁,感觉到冷风砭骨,她疲惫地拢起外套:哦,又是一年冬天。
如此周而复始。
外表坚韧绿意盎然的藤蔓,内里很早之前就开始干枯,无人察觉。
……
饭后,叶之一在客厅等米棠睡醒。
家里安静,几乎听不到什么杂音,薄纱窗帘铺满落地窗,客厅光线柔和。
刚开始,她只是走神,视线失焦虚浮,碳水摄入过量,再加上她近期连续失眠,眼皮逐渐沉重,直到困倦彻底压倒意志力,她终于放任脑袋枕着沙发上的抱枕。
蒋煜先去侧卧看米棠。
上午他带她在小区儿童乐园里玩了两个多小时,中午吃饭不用喂,漱完口,他陪她在床上躺着,手掌轻拍她的后背,哄了不到三分钟就睡着了。
这孩子睡觉不太老实,会在床上三百六十度旋转,蒋煜没动她,只在床边放了个枕头,防止她掉下床。
这里的环境对米棠来说很陌生,她看不见,自己摸着走路容易碰碰撞撞。
蒋煜昨晚就是睡在客厅的。
房门留了点缝隙,如果孩子醒了,他在外面能听到声音。
蒋煜从卫生间出来才发现沙发上的叶之一睡着了,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扔回卧室,慢慢走近,在沙发旁边蹲下。
头发被一个鲨鱼夹固定在脑后,她侧躺着,必然会不舒服。
蒋煜稍微站起来,弯着腰,伸手小心地捏住鲨鱼夹,不想拉扯到头皮把她惊醒,他的动作很慢很慢。
取发夹这么简单的事,平常一秒钟就能完成,他不仅慢,呼吸也屏住,小心取下来之后,确定她依然睡得安稳,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蒋煜回房间拿出一条毯子给她盖上,然后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安静地蹲在旁边看她睡觉。
眉形自然,很漂亮。
眼睛闭着,也很漂亮。
山根适中,鼻尖微翘,很好看。
嘴巴也好看,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一旦开口就变了样,这张嘴专挑他的痛处戳。
时间流逝缓慢,这短暂稀有的岁月静好时刻让蒋煜心里逐渐平静,在他蹲得腿僵脚麻之前,叶之一就醒了。
蒋煜来不及走开,还维持着“痴汉”姿势。
四目相对,气氛尴尬。
“又饥渴了?”叶之一还没有完全清醒,神思浑浊,身体酸软无力,未能及时推开他,攻击性却不弱。
她一句话就彻底搅散了蒋煜眼底的温情,他叹着气,指腹按了按眉骨,“你一动不动地睡觉,都能让我起反应,你是仙女?还是我是变态?”
“那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你说梦话,我想听听你是不是在骂我。”
“神经病……我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叫了好几次。”
“……谁?”
突然响起的震动声截停了两人的对话。
声音来自于叶之一的手机。
在极其安静的环境下,来电震动提示音有些刺耳。
蒋煜侧首看向茶几,手机屏幕上闪动着的备注名字不是“裴起严”,是“起严哥”。
第19章
裴起严, 正常。
起严哥,亲密。
蒋煜想起自己最开始在叶之一通讯录里的备注:医学院蒋煜。
考完试会认识很多新朋友,稍微细心一点的人都会备注对方的学校、院系、专业和年级, 他的微信账号和手机号码混在那些她新添加的同学当中,没有一丝一毫特别之处, 不用搜索功能, 很难快速找到他。
在她大一开学报道之前,他才从“医学院蒋煜”变成“蒋煜1119”。
后来, 虽然她在被欺负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时候,耐不住他一遍遍在她耳边威逼利诱, 也改过一些情侣之间的黏糊昵称, 但全都在她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他比她大一岁,她嘴上都不肯叫一声哥哥, 更别说保存在手机里。
“刚才听到我说你在梦里叫了一个人名字的那一秒, 你脑海中最先出现的那个人,是谁?”
蒋煜的目光回到她脸上, 牢牢锁住她。
震动声加快了她眼里困倦褪去的过程, 蒋煜看着她逐渐从似梦似真的状态抽离, 慢慢清醒。
他继续问:“或者说,你希望是谁?”
叶之一只睡了二十多分钟, 确实做了个梦,梦里光怪陆离,场景接连变换,但无论暴雨天还是大雪夜, 她追逐的都是同一个人。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蒋煜淡淡地笑了一下,站起身, “其实我是骗你的,你根本没有说梦话。”
在裴起严打来的这通电话被系统自动挂断前几秒,叶之一坐起来,拿起手机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