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皆知再无转圜余地,纷纷默然叹息。
皇后深深闭目,面色僵白伏身下拜:“臣妾领旨。”
发落完皇后,整条回廊寂然无声,几位阁老退至一旁,皇帝视线缓缓与明怡相交,他方才有留意,自始至终明怡均置身事外,对他们所言所行无动于衷,好似那人不是她,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她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心痛,甚至盼着她闹上一闹,哭上一哭,诉出她之委屈,可惜没有,她脸色过于平静,平静到皇帝心里有些不安。
他难以想象,经历过怎样的磨难,才能炼就她这般坚韧的品性,再回想老太君那句“宝儿不肯回宫”,皇帝眉心被刺痛,险些睁不开眼来,他慢慢推开刘珍的手臂,一步一步来到台阶处。
过去他习惯了居高临下,哪怕是对着最疼爱的七公主,也时刻保持一份父皇的威严,可到了明怡面前,他忽然觉着这份威严多余了,甚至唯恐这份威严成为父女无法相认的隔阂,他再往前一步,来到台阶下,如此两人离得更近,只一步之遥。
他当然毫不怀疑老太君所言,这般出众的姑娘一定是他的女儿,他忍不住打量她五官,方觉她的眉峰与他极为相似,眼角的弧度却像皇后,许是集二人之长,容貌反而不那么像他们。
他的女儿竟是莲花门的传人。
皇帝怔怔望着明怡,一时难以回神。
明怡淡淡瞅着他,只觉皇帝险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不明白他盯什么,也无心揣度他的心思,而是将手中的恒王拎了拎,逼问皇帝,
“陛下,还有一人没发落呢?”
皇帝顺着她话头垂下眸,落在恒王身上,但见恒王被明怡紧扣咽喉,张着嘴无力呜咽,模样既可怜,又可恨。
皇帝压下心头不忍,“他私逃王府,罪不可恕,来人,将他押回……
“慢着!”明怡语气忽然发硬,眼底也沁着一抹冷意,腕下加重力道,将恒王整个人给提起,抵至皇帝跟前。
那恒王堂堂七尺男儿,在她手中却如烂泥般瘫软颤抖,惶然望向皇帝,“父……刚一出口,被明怡用力一掐,疼得他近乎昏厥,忙收了嘴。
皇帝看着此情此景,面露凝重,目光慢慢移至明怡身上,预感不妙。
明怡明明朗朗地睨着皇帝,一字一顿,“陛下忘了八王之乱吗?”
皇帝眼底蓦地掠过一丝厉色,旋即面色发白,后退一步,脚跟磕在石阶上,几乎站立不稳。
前朝末年,八王夺嫡,其中二位皇子侵吞赈灾银两,致灾民死伤无数,当时的圣上心软,只将二人软禁府中,不料不久后二人勾结将领造反,八王皆卷入纷争,整座京城血流成河,而戎狄趁虚而入,中原几近倾覆。
朱成毓年纪尚小,在朝廷根基不如恒王,恒王既能潜出王府,可见其贼心未死。
为江山社稷计,他不该留。
明怡这是逼他杀子。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表情一时千变万化。
明怡好整以暇地欣赏皇帝变幻的神情,凝神不语。
肃州三万将士之死与恒王脱不了干系,倘若恒王未生歹计,朝廷反应及时,至少有一半人能活下来,一万五千条性命,一万五千个家,她如何能忍。
皇帝迎上她毫不退让的目光,深吸几口气,终是闭上双眼,狠心道:
“来人,将恒王拖下去,明日赐死。”
“不必了。”明怡笑容依旧,徐徐望着皇帝,“我来代劳。”
皇帝脸色倏变,“蔺仪不可!今日是你外祖母寿宴,总该忌讳……
明怡深笑道,“陛下放心,我这人手法极准,保管给他留口气,让他疼到明日凌晨方咽气。”
话落,她五指如铁钳般扣住恒王后颈,一点点收缩用力,只见那恒王脸色急剧发红,发胀,渐而发青,最后昏死过去。
皇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当面将恒王扼至濒死,面目绷紧,咽了咽喉头涌上的血腥,望向她的目光复杂难言。
明怡却是毫无表情,扔抹布似的将恒王扔开,示意黑龙卫将人带走,随后接过青禾递过来的帕子,慢腾腾净手,目光一寸寸扫过在场诸人,
“诸位,今日之事出了这个门,便都烂在肚子里,明白了吗?”
皇帝听出她言下之意,脸色一沉,断然反驳,“不可,你是朕的女儿,必须跟朕回宫!”
明怡听了这话,似乎很意外,一本正经回望皇帝,“陛下,咱俩八字犯冲。”
“……”
明怡语气本是认真,落在皇帝耳中却倍显嘲讽。
“胡闹,此乃无稽之谈,岂可当真?朕已亏待你多年,万不能再任由你流落在外,”表明态度后,皇帝语气放缓,哄道,“蔺仪,你乖,回宫认祖归宗。”
明怡面色纹丝不动,不与他分辨,而是转向康季,扬声道,“康阁老,您是礼部尚书,敢问册封公主,有何章程?”
凡皇嗣出生,须经司礼监太监、掌脉太医及内阁大臣共核医案记载,验明血脉无误之后,方能造册录入玉牒,颁赐金印,这些均是日后册封爵位的依据。
很显然明怡没有这些。
康阁老等人看了她一眼,又瞥向皇帝,纷纷不吱声。
皇帝何尝不知这里头的干系,捂了捂额,顿感棘手。
明怡不与他纠缠,往侧退开两步,撩手往前一比,正色道,
“陛下,时辰不早,您该回宫了。”
“……”
夕阳已挂去树梢之后,热气褪尽,宽院一片清凉,暮风徐徐铺在皇帝眼底,他目色好似染了秋霜,看着明怡神情一言难尽。
总不能任由他们父女俩僵持,刘掌印轻手轻脚奔过来,小声道,
“陛下,公主殿下定是一时难以适应身份骤变,还请您多担待些时日。”
莫说明怡,便是皇帝自个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认是一定要认的,可如何认,怎么认,尚需回宫从长计议。
皇帝最终深深看她两眼,颔首道:
“摆驾回宫。”
刘珍搀着皇帝先走一步,黑龙卫押着皇后紧随其后,皇后行至明怡身侧时,缓缓朝她转过身,凝望于她,眼神里翻腾着愧疚悔痛,以及些许不可启齿的难堪,她李秀宁骄傲了一辈子,独独对着这个女儿是半点底气也没有,嘴唇颌动,似有许多话要说,却终是无言以对。
她们之间唯剩无言以对。
明怡对着她倒是十分坦然,长长一揖,伏低腰身未起,皇后看着她眼底泪花簌簌扑落,终是一言未发,疾步跟上皇帝。
眼见黑龙卫鱼贯退去,其余人渐望她行来,明怡缓缓直起身,眼尾余光悄悄掠向那道清隽身影。
倍感无力。
当年出师之时,师父可没教她怎么哄男人。
天地良心,哄男人远比冲锋陷……得多。
第101章 今夜由臣来服侍公主殿……
斜阳脉脉, 晚风吹拂,七公主第一个步入明怡的眼帘,那双眸子早已哭得又红又肿, 活像两颗熟透的桃子,泪光盈盈地望着她, 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明怡轻轻啧了一声, “别哭了。”
七公主反而哭得更凶,一下子扑进她怀里,搂住她纵声大哭, “你早就知道咱们是嫡亲姐妹,是也不是?上回在上林苑,你帮我赢了柔雅公主, 我问你咱们是否有渊源, 你说没有, 你骗我,李蔺仪!”
七公主伏在她肩头抽噎,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背心, 明怡被她勒得喘不过气,连忙轻拍她的背, 温声劝道:“好了, 别哭了, 我最怕你哭。”
“我偏要哭给你看。”
明怡一时语塞。
七公主每念及她与明怡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她在宫里金尊玉贵地养着,而明怡却在外头风餐露宿,便心如刀绞,“咱们原可一块长大,一道打马球, 一道纵马过……
“然后一道抢男人?”
明怡冷不丁地接了一句。
七公主顿时僵住,面红耳赤地从她怀里直起身,娇嗔地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姐姐看上的男人,我岂会跟你抢?”
明怡偷瞄了一眼裴越,干笑道,“这还差不多。”
七公主双臂搭着她修长的肩身,依依望着她,“姐,我没想到母后当年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些年委屈你了,我替你难过。”
明怡没回她这茬,而是淡淡问她,“做公主,快活吗?”
七公主一怔,旋即垂下眸。
宫里规矩极多,天未亮傅母便催她起身,督促她读书习字,再去各宫请安。她得绞尽脑汁博取父皇恩宠,还要提防其他宫妃公主的算计,她看似嚣张霸道,背地里曲意周全于前朝与后宫的心酸是无人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