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余孽尚未扫清,内外百废待兴,还有太后兴风作浪,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安稳。皇帝生怕今天她竖着走进东宫,明天就横着被抬出来发丧,于是躬亲抚养,直到皇宫和东宫彻底被涤荡一新,景昭才从皇帝隔壁搬出去,搬进了东宫。
“好。”
皇帝仍然静静坐在原地,直到困得七荤八素的女儿被宫人扶出去安歇,殿内归于静寂。
玉像脚下的地面砖缝里散落着极细的玉屑,皇帝坐在那里,一寸寸仰起头来,长久凝视闪烁着柔润玉光的面容。
许久,他摇了摇头,微露倦意,随手抛开麈尾,微讽道:“拙劣死物而已。”
说罢,他站起身来,广袖一拂,径直背身离去,全然不顾身后玎玲、当啷之声大作。
第109章 明天双更合一,建议和明……
初雪之后,京城进入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
标志着皇太女正妃尘埃落定的那道圣旨,也伴随着猎猎北风迅速席卷了整座京城。
“京城高门大户多的是。”新上任的太常卿李文敏坐在家里,满脸无奈地听妻子抱怨,“偏偏便宜了南方。”
李文敏慢吞吞地道:“圣上自有计较,事关太女婚姻,哪里是我们能以浅薄见识擅加置喙的呢?”
李夫人想来想去,还是心里难受:“咱们家季岚也是个很优秀的孩子,脾气温顺,才学过人,长相也好……”
俗话说皇帝疼长子,百姓爱幺儿,李夫人倒不是一味偏心小儿子,只是长子身为嫡长,早早有了前途;长女聪明灵透,夫妻两个各自出力,给她谋了荫官;小女儿志不在此,预备着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兄。
唯有这个小儿子。
李夫人知道小儿子比上面的长兄长姐还要优秀,可是没办法,即使高门大户、朝中重臣,也都是妥善安排嫡长子女,下面年纪更小的孩子们不可能面面俱到,多半都是分一点家产或嫁妆出去单过。
皇族还有大把没有差事的宗室子弟呢。
夫妻二人想来想去,索性决定送小儿子参选东宫——就算最终落选,总要先竭力争取一二。
谁料圣旨一下,所有盘算都破灭了,李太常还好,李夫人的失望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李文敏安慰妻子:“别急,说不定还有转机。”
李夫人眼睛一亮:“难道太女妃还有换人的可能?”
“……”
李文敏被妻子噎了一下:“那倒不是。”
他看着妻子失望的面孔,掰开揉碎给她解释:“你看,先不提季岚能否选中,若是选中了,他在宫墙之内吃了苦头,难道你不心疼?你有办法?”
那自然是没有办法。
李家再得天子宠信,李文敏官职再高,儿子在东宫受了委屈,难道他们夫妻能去找皇太女要个公道?
他们只能自己去东宫请罪,说自己没把儿子教好,请太女殿下降罪。
“我在礼部干了六年侍郎,圣上忽然把我提过来当太常卿。”李文敏慢慢思忖着道,“我看啊,这是圣上准备恢复太常寺职能。”
太常寺职能众多,但其中最重要的职能,当属掌管宗庙礼仪。
换句话说,现在每年祭祀文庄、文宣皇后、年下谒拜太庙、天子告祭天地,都属于太常寺的职能。
然而不幸的是,自从伪朝占据北方,朝廷六部、诸寺全被搅的一团乱。许多部院的齐朝文书、案卷遗失损毁,旧例难寻,以至于大楚立国之后,包括太常寺在内的一些官署,甚至连最基本的架子都搭不起来。
国朝初立,百废待兴,哪有那么多功夫去细细梳理,是以太常寺最重要的这部分职能,就被简单粗暴地移交给了礼部掌管。
那时李太常还不是太常,甚至连李侍郎都不算。
但他有旁人难比的优势,一是聪明稳重、见微知著,二是久在礼部、经验丰富。
所以,早在数月前,奉命调任太常寺,就职太常寺卿时,许多同僚为他惋惜。
礼部有实权,太常寺仅是个空架子,不怪那些同僚惋惜,任谁来看都是明升暗降。
李太常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这意味着皇帝与诸丞相看重他在礼部积淀下的丰厚经验。而令他右迁太常寺,等同于礼部侵夺太常寺的那部分职能,很有可能会被交还。
那么,说侵夺也好,说代行也罢,宗庙礼仪已经由礼部掌管十年,文华阁诸丞相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将这部分职能交回太常寺?
要知道,职能意味着权力,要求交出到手的权力,有时比杀头还要困难。
可李太常没有听得任何风声。
这很没有道理。
他过去是礼部侍郎,仅在尚书之下,与另一位侍郎地位齐平,又没有被架空,如果礼部要被迫交出这么大一项权力,文华阁肯定要先透出风声,避免礼部的抗议情绪太过严重。
他闭上眼,默默想着。
也许,交出宗庙礼仪这项职能,对礼部来说并非侵夺,而是置换?
失去的权力会被填补,而且一定不逊于从前。所以于情于理,礼部没有反对的理由,文华阁才会不透丝毫风声。
——难道皇帝是准备重新开科选材……
肩头忽然被大力摇晃起来,李太常哎哟一声,睁开眼:“别晃了别晃了,我不该走神,总之你放心,我调任之后,季岚绝对能说个很不错的人家。”
李夫人还是有些遗憾:“可惜东宫……”
李太常赶紧截断了妻子的畅想:“圣旨已下,绝无转圜,难道你想季岚做妾?”
李夫人立刻道:“那还是算了。”
.
无独有偶。
谈国公府上,也正发生着相似的对话。
只是对话的主角,换成了谈国公夫妇和谈照微。
“不要再想了。”
谈国公端着茶盏,努力露出慈祥的表情,但他戎马半生,这样做只会看上去显得诡异:“你从小就聪明,在感情上犯傻可以理解,但需要及时打住。圣旨落地,覆水难收,册立裴氏一事无可更易。”
国公夫人也温声细语地劝道:“你的心意娘都知道,可是正妃已定,圣上金口玉言,不能更改,你再这样执着下去,除了让爹娘担忧伤心,还有什么意义呢?”
谈照微抬起头来。
他一直盯着国公夫妇背后屏风上的画,仿佛那幅云雾山水图变成了真的,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和父母对视,声音平板地道:“正妃定了又怎么样?”
国公夫人被他问得一愣。
倒是谈国公拍案而起,气的双手发抖:“你想做小?我们谈家没有这样自甘下贱的子孙!”
眼看谈国公四处逡巡,似乎是在寻找合用的椅子预备拆下一条腿,国公夫人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丈夫:“老爷!慎言!”
别的不说,东宫还有位穆嫔娘娘,京中高门大户,哪家没有几个妻妾?
谈国公不敢用力挣脱妻子,大怒道:“谈照微,我看你是疯了。”
谈照微毫不畏惧,坦然回视父亲:“父亲曾经教导我,疑行无名,疑事无功。我倾慕太女殿下,可以看清自己的心意,所以极力争取,不肯为余生遗憾,有何不妥?”
“你倒是有志气。”谈国公被儿子硬顶回来,更添恼怒,“我还教过你,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你看看你在干什么——太女殿下如果对你有意,焉能毫无表示?殿下既然无意,不是裴氏也会有别人,你不要再做此小儿女情态,出了门惹人笑话。”
国公夫人变色,用力掐了丈夫一把。
谈国公戎马多年,哪里在乎这点疼痛,只冷冷看着儿子:“你清醒些,苦学多年、深入战阵,习得遍身本领,难道就是为了去相夫教……相妻教子,余生虚掷于深宫高墙?我从前不加以阻拦,是因为我早知道圣上要从南方世家中择选储妃,不止是我,文华阁诸公心里早就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说你自甘堕落,为人侍妾,就算是做正妃,除非圣旨降下,否则我也绝不同意。”
滴答!
地龙烧得太暖,房中那几个冰镇的凉果子渐渐化了,水珠沿着桌案边缘淌下来,发出极其轻微的水滴声。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水滴声更为清晰。
谈照微神情看不出端倪,抬起头来,看在上首父亲冷冽的面容,缓缓道:“父亲早就知道?”
谈国公道:“没错。”
“那么,想来太女殿下也早就知道了?”
谈国公反问:“你觉得呢?”
当然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皇帝膝下唯有一女,重视程度不言而喻,事关皇太女本人婚姻,必然早早知会,怎么可能连朝中重臣都心中有数,太女还懵然不知?
“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谈国公狠下心来,目光冷淡道,“南方入京的青年俊彦,共有二十名。但真正经由南方送入京城的这一批,其实本来只有十九人,全部居于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