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焦黑的火烧残迹。
这里可能曾经有过血迹、残肢、马车碎片,或者是其他可怖的痕迹,但现在什么都无从探究了。地面枯草落叶付之一炬,四周树木烧得焦黑,枯干树干直直冲天,有种森然的可怖,好似一只只高高举起的鬼手。
由近及远,还能在许多树木枝干上看到焦痕和被火燎过的痕迹,谈照微伸手一抹,指尖变得漆黑。
但他全然顾不得擦手,而是定定看着树身被他抹过的地方。
那是和沿途林木间相同的刀痕。
谈照微非常熟悉这种痕迹,他不用拔出腰间佩刀,就能确定眼前划痕的确是刀痕而非其他,甚至还能判断出这是在劈斩时才会留下的刀刃走向。
扑通!
有人再也承受不住,双腿一软跌跪在地。
那竟然不是脸色苍白的卓氏随从,而是行安县署的捕头。四面八方目光同时投来,捕头连额间豆大的汗珠都顾不上擦,喃喃道:“疯了,疯了,怎么敢在这里放火……”
要知道,这里可是山林,火势一起根本无法控制,届时火势随风蔓延成灾,整座龙崖西峰都能烧得干净。
十五凑到谈照微耳边小声道:“听说他是行安县令的小舅子。”
龙崖西峰在行安县境内,要是真发生山火,绝对足以把行安县令今年的吏部考核拉到最低档次。
谈照微轻声说:“太好了。”
十五:“?”
“找吧。”谈照微一扬下巴,“现在最少能确定两件事,一是放火当天在下雨,二是我们在别的地方没找到大件东西,看来是被弄到这里焚烧处理了,这附近肯定能留下点痕迹。”
伴随命令,众人很快各自散开搜寻,只有行安县令的小舅子还坐在地上替姐夫担惊受怕地大喘气,头顶突然传来听不真切的喊声:“……子……找到……人来……”
谈照微猝然抬首。
.
杨文狸小娘子年纪虽小,却很好美。
她和裴令之见得不多,至少在一众叔伯姑嫂、同辈手足中算不得多,但每次被母亲抱进来,看见裴令之时,都表现得格外兴奋。
为此裴臻之伤透了脑筋,忍不住教训女儿:“你喜欢你舅舅长得好看,跟他亲近,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看见其貌不扬的亲戚,能不能别又哭又闹地挥手乱打,还冲人家吐口水——这是我们这等门第该有的举动吗?”
杨文狸小娘子躺在母亲臂弯里哈哈直笑,根本听不懂。
裴令之看得有趣,伸手把她抱过去,杨小娘子立刻就笑开了,像一朵无忧无虑的灿烂小花,同时面不改色地挥舞小手,对裴令之饱以老拳。
晚间送走姐姐,和景昭一起用完晚膳,二人头并头靠在榻边闲谈,裴令之提起杨小娘子,景昭听了片刻,忽然道:“下次你姐姐进宫的时候,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裴令之颇感惊异地侧首。
他的心思细腻不在任何人之下,早看出景昭不甚喜欢杨文狸——倒也不止是杨文狸,确切说来,皇太女应该是一视同仁地排斥任何幼儿。
而今景昭竟然要迎难而上,由不得裴令之不惊讶。
景昭很诧异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看杨家这小姑娘还挺乖的。”
裴令之说:“那是自然。”
景昭说:“反正迟早都要面对,不如先挑个乖顺的孩子上手抱一抱。”
裴令之立刻顾不得维护外甥女颜面,出言表示反对:“文狸现在正是喜欢打人的阶段——不是故意的,就是格外活泼,喜欢伸展手脚,没轻没重——最好让乳母抱着,你看一看,不要亲自上手。”
“哦。”景昭显然从没了解过和孩子有关的知识,“还会打人啊,那算了,我不看了。”
她这退堂鼓打得太快,裴令之本拟劝说,未尽的话还卡在唇边,景昭已经一步退回原点,忍不住无奈地笑了:“殿下。”
景昭顿了顿:“小孩都是这样的吗?”
裴令之认真想了片刻:“不好说,有的格外安静,有的比较活泼,还有的介于两者之间。脾气秉性是天生的,强求不来。”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景昭很感兴趣地追问,“格外安静吗?”
“……”
裴令之轻咳一声:“我那时候还在襁褓,哪里会有记忆。不过,凡事讲究尺度,过分安静未必是好事,比如寻常婴儿,稍有不适就知道哭闹,过分安静的孩子可能直到格外难受的时候才会哭,反倒耽误病情。”
不知想到什么,景昭皱了皱眉。
又皱了皱眉。
再皱了皱眉。
皇太女眉心差点拧成一个疙瘩,直到裴令之忍不住出声询问,才下定决心道:“等孩子生下来,送去明昼殿教养,养到三岁再接回来。”
饶是裴令之,也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弄懵了,他张了张嘴,景昭以为他舍不得孩子,但裴令之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是三岁?”
啪嗒!
景昭没有回答,又慢条斯理喝了两口清茶,才慢吞吞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并不存在的茶水,转头冲裴令之嫣然一笑。
不得不说,某些时候,裴令之有种近乎匪夷所思的惊人敏锐,尽管在旁人看来可能不知所以莫名其妙,但实际上他抓住的才是重中之重。
“因为讨厌。”景昭漫不经心道,“我讨厌三岁以下的小孩。”
紧接着她抬手示意宫人:“备水。”
裴令之来不及细思,下意识提醒:“刚用完膳,等一会再沐浴吧。”
“我知道。”景昭神态一如寻常般平静,“先备下吧。”
见裴令之仍旧不是很放心的模样,她声调拖长,半含戏谑道:“这么不放心,你陪我?”
裴令之一口茶水呛进了喉咙里,咳得面颊浮绯。
近身侍奉的女官们仿佛突然变得很忙,看天看地看手看鞋,总之就是不看人。
皇太女轻而易举噎住了裴令之,自觉大获全胜,迤迤然起身,扶着宫女手臂向后殿走去。
只余裴令之一个人倚在榻边,抬袖掩面。
他颊边的绯色还没有褪去,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裴令之静静思索着。
三岁以下的孩子。
三岁以下。
他的眼神忽然微微地变了。
那个传闻……那个北方至今讳莫如深的传闻。
是了。
他一直理解错了。
他以为景昭忌讳怀孕所带来的风险,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或者说不止如此。
真正为皇太女深深排斥厌恶的,是孩童本身。
裴令之心底升起浓重的悔意。
——不该多问这一句的。
第140章 他的姿态仍然显得端正,……
笃笃笃木屐声急促逼近,隐隐喧闹自游廊上传来。
啪!
谈照微随手撂下茶盏,磕出重重脆响,眉头拧紧匪夷所思:“以为这里是菜市吗?不论谁在外面喧哗,一律打出去。”
谈国公府治家如治军,军令如山不容违拗,只见国公府随从连犹豫都没有,立刻转身向外。
眼看外面的人就要倒大霉,温少卿不得不抬头劝阻:“世子稍等。”
谈照微眼梢一瞥语气温和,煞气却无端自显:“少卿请说。”
“……”温少卿喉结滚了滚,委婉地说,“世子要不稍等一下,我大概知道来的是谁了……”
笃笃!
话音未落,门被轻轻叩响,守门侍从在外面通报:“陈使君又来了。”
谈照微:“又?”
温少卿以手扶额,无奈道:“请。”
很快门吱呀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先不由分说行了个礼:“下官擅自叨扰天使,这厢先告罪了。”
温少卿瞅着那中年男子,淡淡道:“陈使君,卓寺丞下落现在归属朝廷调查,按理来说你越距了。”
司州别驾陈繁一抬头,笑的比哭还难看:“是,是,下官知罪,下官并不敢擅自过问案情,只是恳请天使允许下官暂时留在行安,为此案略尽绵力——否则的话,下官实在没法子了。”
卓业稷身份尊贵,牵扯众多,她一日下落不明,许许多多的人一日就不能心安,势必要百般催促、千般施压。
现在看来,那个被拖出来施压的倒霉人选正是陈别驾。也难怪陈繁连脸面都顾不上,一心想躲出来。
温少卿不置可否:“既然使君有这份心意,那就留下吧。”
陈繁喜出望外,再三道谢,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注视着合上的门扉,温少卿淡淡笑了笑。
谈照微道:“如何了?”
温少卿不言,只一抬手,将手边最新的文书推了过去。
大理寺果然并非浪得虚名,自钦差抵达行安县至今,不过短短几日功夫,温少卿居然已经发函询问司州各县,派遣人手四百里加急散出去,将卓业稷沿途公开出现的所有轨迹摸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