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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_清淮晓色【完结】(69)

  恐惧源自武力不足。

  果然,当景昭给出保证,确定自己的武力能够压制对方之后,穆嫔的忐忑立刻消失大半。

  密实草帘隔绝了房间两端的视线,穆嫔犹豫片刻,只脱下外衫,和身躺在床榻内侧的干草上。

  呼的一声,油灯熄灭。

  整间屋子顿时没入黑暗。

  身下干草有些刺人,隔着单薄的衣衫,触感分外清晰。

  景昭依然睁着眼睛,很快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隐约可以辨认出屋子里许多事物的轮廓。

  桌子、木箱、油灯。

  草帘、墙壁、窗户。

  她能感觉到,细细的薄汗渗出肌肤,衣衫沾染汗水,生出一种近似黏腻的触感。

  当然,这很有可能是错觉。

  因为屋子里本来就很热,夏夜特有的黏腻湿热像一团裹在周身难以挣脱的雾气,令人烦躁无比。

  景昭睡不着。

  屋子里没有冰山、没有风鉴,也没有侍女为她打扇,只有身下刺人的干草,房中若有似无的霉味,还有窗外菜地旁的鸡鸭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她还没有到心静自然凉的年纪,即使困倦,却依然无法入睡。

  景昭忽然想起父亲。

  很多年来,皇帝的那身白衣,就仿佛雪山之巅最寒冷的一捧冰雪。当他坐在明昼殿中安静雕刻那尊玉像时,整座后殿都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窖;当他在御座之上冕旒低垂,喜怒难测时,则连最为老成持重的大臣都要俯跪于地,冷汗淋漓。

  她天马行空地想,如果是父亲,哪怕待在比这里更炎热十倍的地方,应该都不会像她一样,褪去外衫还热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父亲的生命里,也许从来都没有失仪两个字。

  如果他在就好了。

  景昭迷迷糊糊地想着,那比什么冰山风鉴都有用,该多凉快啊。

  她的思绪已经完全涣散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想着,然而炎热就像是一根细绳,始终拉扯着她最为敏感的那点神经,令她无法彻底入眠。

  身旁的鼻息时轻时重,很不安稳。

  穆嫔的体力远比她要差,一沾床榻便在极致的困倦中昏睡过去。然而由于炎热,依然睡得极不舒服。

  景昭蹙眉,抓起一边的团扇胡乱扇了几下,忽然听见草帘另一边传来隐隐约约的细碎声响。

  裴令之披衣下地,走到窗边,将窗子轻轻推开了一线。

  紧接着他手下用力,窗缝变大,夜风中夹杂着微不可查的凉意吹了进来,却只能算是杯水车薪,根本无力驱散屋中黏腻的潮热。

  窗外冰轮皎皎,天边疏云淡淡。

  夜色极美,如果忽略窗外的鸡鸭和菜地,今夜宜赏月。

  草帘另一侧传来很轻的足音,最终停在了裴令之身侧。

  他知道那是谁。

  二人只隔着一张草帘,近到似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却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或许是夏夜太热,风又太轻,头顶低矮的屋舍更似一个笼子,令人勾起心底旧事,各自满怀烦躁,已经没有开口虚与委蛇的力气与兴致。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裴令之忽然开口,声音低哑柔和:“是我吵醒了女郎?”

  景昭轻声道:“不是。”

  草帘那边,裴令之或许点了点头,又或许没有,再度陷入寂静。

  又过了片刻,他淡声道:“我要出去吹吹风,女郎可愿与我一道?”

  窗子被推到最大,夜色里发出吱呀轻响,窗棂上堆积的尘土簌簌落下。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窗中翻了出来,落地时脚步轻捷无声,踩在窗外石阶上,坐在了两畦青绿菜地前。

  地面有很多灰土,不过景昭与裴令之显然都不太想要自己这身衣服,径直坐了下来。

  景昭顺走了穆嫔放在床头的两把团扇,此刻顺手分给裴令之一把,二人并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沐浴着不知是冷是热的夜风,轻轻摇晃手中团扇。

  屋外终究还是更凉爽,景昭缓缓打着扇子,感到身周黏腻的热意正在散去。

  她很想沐浴,然而明知道不可能,只好无声叹了口气。

  裴令之似是察觉了她的叹息:“怎么了?”

  景昭稍稍侧首,看向对方。

  裴令之单手支颐,宽广袖袍随他打扇的动作轻轻拂动,分明坐在满是尘土的石阶之上,却无端像是坐在高堂广厦、竹林山涧之畔。

  哪怕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与轮廓,只单单一个侧影,仍然有种令人心荡神驰的风雅无限。

  他正抬头看着天边月色,却不知是真的在看那轮月亮,还是在透过天边皎月,看向更加虚幻渺远的地方。

  景昭若无其事地轻声道:“你能别捉弄我妹妹了吗?”

  裴令之睫羽一振,轻笑道:“我不会说抱歉的。”

  景昭说:“为什么?”

  裴令之道:“我只是很好奇,小苏女郎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

  景昭摸了摸鼻尖,斩钉截铁道:“兰时从来与人为善,你一定是误会了。”

  裴令之低低笑了起来,似乎笑的开始轻咳。

  “女郎啊。”他摇摇头,“如果无形的目光能化为实质,我早被小苏女郎用目光扎成了刺猬。”

  这话说得同样斩钉截铁,裴令之自幼被无数目光包围,因而对目光以及其中包含的情绪最为敏感。

  景昭立刻护短,说出了普天之下所有长辈都常说的那句话:“她年纪还小,不懂事。”

  裴令之道:“我看小苏女郎的年纪,与女郎应在伯仲之间,顶多差不出两岁,该是及笄了。”

  景昭说:“心智不全。”

  裴令之的笑声很轻,夹杂在夜风里,柔柔吹过景昭的耳畔。

  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极为笃定:“你们果然不是同胞姐妹。”

  景昭偏头,一只手撑住下颏:“很难猜吗?我们的确不是一母所生。”

  “堂表之亲?”

  景昭挑眉道:“异姓。”

  停顿片刻,她又道:“郎君似乎很关心我的家事,是不是也该我问了?”

  裴令之支颐轻声:“请。”

  澄澈夜空中忽然飘来了数朵乌云,掩住了半边天穹闪烁的星斗。

  夜风变得凉了,景昭停住摇扇的动作,问道:“郎君有同胞手足吗?”

  裴令之道:“有。”

  景昭平静道:“我是说同父同母。”

  裴令之仍然道:“有。”

  “我有一个姐姐。”裴令之依然摇着扇子,那把花团锦簇的团扇在他手中轻轻晃动,竟然也不显得突兀,“我年幼时,多蒙姐姐照料,感情极好,后来姐姐出嫁,我就不大回家了。”

  景昭若有所思:“令堂……”

  似是明白景昭心中所想,裴令之道:“我母亲那时尚未过世,只是……”

  说到这里,裴令之顿了顿,有片刻的失神。

  他不愿意用‘生病’来指代母亲生前最后的岁月。

  在他们姐弟看来,母亲从来没有病,更没有疯。

  顾夫人临终前那几年,幽居在那座僻静的院落里,在所有人的眼里,她是个毫无缘由的疯子,自己断送了本该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后半生。

  但她的一双儿女不这么认为。

  在她死后,她的女儿裴臻之心灰意冷,远嫁竟陵,对家族再无半分牵念。

  她的儿子裴令之长久离家,在外游历,世人眼中风光无限,本质上却是绝望之下的自我放逐。

  然而他们身上尚且流着裴家的血脉,又怎能彻底摆脱笼罩在头顶那片名为家族的阴云。

  裴令之的声音忽然停止,院落中寂静若死,唯有夜风吹拂菜苗发出哗啦啦的低响。

  在他身边,景昭托着腮,静静等待。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出声,因为在这一刻,即使不去看对方的面容,她也能敏锐察觉到‘顾照霜’的心情不太好。

  天边的云聚而复散。

  地上的人对月伤心。

  乌云渐渐西移,吞噬了西边那片天空中所有的星斗,然后开始一寸寸蚕食月色。

  院子里的风吹得更急,很快便卷走了大部分热意。

  景昭感到周身暑热消逝大半,难以忍受的烦躁渐渐平息。

  随着这阵风吹过阶下,裴令之仿佛随之一并惊醒。

  他的思绪骤然而止,醒过神来。

  “抱歉。”他缓声道,“我走神了。”

  “你的确该道歉。”景昭道,“我等了你很久,也没有等到回答。”

  裴令之从善如流道:“对不起。”

  他顿了顿,又道:“我方才在想我的母亲。”

  景昭说:“令堂想必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裴令之道:“她过世之后,很多人松了口气。因为在旁人眼里,她既不贤德,又不贞顺,口出妄言,不修己身,忤逆夫婿,举动轻佻,实在不足以担当宗妇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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