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飞舞着麻绳一般的钉耙,在天光下闪着寒芒,看着极为骇人。
那些个富商纷纷跳脚,却不敢上前,身子愣生生杵在船舱前,由十几个侍从围着,扯着嗓子冲漕船上的人大喊。
“别、别让他们上来!”
“快把船让开!”
“把船让开,要多少银子,我给!”
闹哄哄的一片,吵得耳边嗡嗡不断。
黄葭心中烦躁,急急转舵。
只可恨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些漕船将河道网罗得密不透风,帆船没有风,只能改用楫,一点一点地划,走得奇慢无比。
忽然,背后的声音一齐消失,江面平静,鸦雀无声。
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男子从船舱中悠然走出来,身披水田披风,着浅碧绸长衫。
脚下八百料的商船高出水面五六丈,得照天光。
初冬的暖意里,他抬起头来,身上仿佛散发着一层光晕,明亮而耀人。
此人一出来,那漕船上也像是换了一个话事人,传出来的声音比方才沉稳许多,语调也软了下来,“原来是沈老板,您的船上装的是什么货?”
沈老板、沈叔谒,浙江湖州人士,苏杭一带最大的富商。
黄葭知道此人。
昔年她督造远洋船的时候,那些造船板的杉木就是借调了沈家的商船运到江北的。
沈叔谒拱手一笑,身上水田衣在阳光下轻轻飘起,风姿绰约,“船上装的是鄙人在泉州采买的五百斤茶叶,正要运去江北,诸位若是不弃,鄙人正想奉上五十斤请诸位官爷喝茶。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闻言,黄葭面色复杂,此人说话宽仁谦和又精明老道。
只是本朝重农抑商,他身为商贾却身着绸缎,已然逾制,又在官差面前如此轻慢,若是衙门不吃他那一套,那他就麻烦了。
“沈老板,上面有令,凡是过江的商船都要搜查,可否让兄弟几个来点一点?”漕船上的声音似是不买账。
沈叔谒笑道:“自然方便。”
漕船上动作迅速,不一会儿下来一只小舟。
上头站着个身穿甲胄的护卫,撑着楫悠悠漂来。
众难民颇有眼色,看这沈家的商船就要过江,心里也有了打算。
一个个钉耙已经越过小船,向沈家的商船上飞去。
沈叔谒轻嗤一声,轻轻抬手。
“保护沈家主!”那侍从齐齐蹿起,自六百料的船四面围过来,黑压压一片如同蚂蜂一般。
沈叔谒看得明白,这些漕船摆明是要拦住难民,一旦这些难民上了沈家的船,那这船便不能出福建了。
只是,这些流落失所的难民已然将他那艘八百料的商船看作唯一救命稻草。
钉耙被打下来,一个个奋不顾身向水里跳。
四面白浪此起彼伏,拍打船身。
这些难民身在沿海,有不少以打渔为业,水性极好。
沈叔谒立在船头,见四下人头攒动。
黑压压成片的人就向他的船游来,恍若大军压境。
“家主,现下该怎么办,咱们只带了一百号人。”侍从急急来问。
沈叔谒不慌不忙拿起千里镜,正看见迷雾之后还有一艘四百料的船。
那船驶得慢,在雾中船身看不确切,只是风帆大而广阔,清晰可见。
他嘴角一勾,蓦然拉高声调,饱含深情地挥别。
“四弟,你且等着,为兄先走一步!待过了江,定遣二哥来接你——”
这一声洪亮有力。
众人皆以为后头那船是沈家船只,一大片一大片地拥去。
黄葭一怔,站起身。
下一瞬,四面白浪翻飞,水气翻腾,长舟震荡。
她猛地转过头,正对上沈叔谒的目光。
浪打船头间,两人对望一眼。
“家主英明。”侍从不忘奉承。
沈叔谒立在船头,衣袍飞扬,神情不变,眸中却颇有得意之色。
四下难民齐齐向后头游去,从四面翻上船。
衣角上的水珠四溅,一双双脚落在甲板上,发出沉重的碰撞声。
黄葭沉下气,不知这些难民会不会引来暴动。
她拿起鲁班尺,以锋利的一面与游来的人拉开距离。
妇人正犹疑地从船舱里走出来,见眼前一个个身影逼来,惊得说不出话。
一个个难民上了船,惊魂未定,喘着气,横七竖八倒在船头,或是在水中泡得太久,面色发白,已然晕厥过去。
黄葭刚要上前,便听得那漕船上又传来一道声音。
“北边那艘船是这伙刁民自个儿拖过来的,这些家伙驾船往海上去,是要反了朝廷,来人,把那艘船给本官围住!”
漕船上的人摆明已经与沈叔谒通了气,要借她的船把难民聚拢来,一网打尽。
黄葭秀眉轻蹙,嘴唇绷成了一条线。
是调头转道,还是靠岸逃走?
既然官府是来抓难民的,就不会只堵这一条河道,就算有河道没封住,现下漕船挡住了风,船要动只能靠人力推。
那若靠岸逃走,船上这些人已没了气力,一个个虚汗大发,像是生了病,上了岸更是没有指望。
由不得她犹疑,漕船上动作迅速。
一只只长舟鱼贯而出,上头站着身穿甲胄的兵将,撑着楫疾速漂来。
她调转船舵,却见沈家的船正从漕船之间越过。
船头的沈叔谒凭栏望山色,清风徐来,煞是惬意。
背后兵将已成群追来。
黄葭单手扶着桅杆,怔怔地看着沈叔谒脚下的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须臾,她忽而一笑。
“八百料的商船,船下大都无直木,形制以合木为槽,又由杉木打造船板。”
“杉木明明是轻底,可这船吃水线却这么深,不知里头装的是五百斤的茶叶,还是五百斤的私盐。”
这声音颇有调侃之色,沈叔谒脸上笑容猛然凝滞。
第9章 北上淮安 当年,我祖父就是内府提督江……
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
江边长亭,芦苇依依,酒水已烧开,沸腾的水“咕嘟咕嘟”地顶着红泥盖子。
杨育宽难得喝酒,今天这一身素衣穿戴潦草,仿佛是刚从榻上爬起的。
他一边盯着盏子里的浊酒,一边摩挲着石桌上的信笺,单就信笺上那力透纸背、浓墨出格的字,也能想见写信之人不平静的心绪。
这信笺是从淮安飞鸽传来的,由现任漕台陆东楼亲笔所书。
陆漕台的字从来都是一手端方肃穆的颜体,或许是小时候被书墅先生逼出来的,纵使案牍劳形,也不潦草。
只是这一回从江北送来的信笺上,竟然是一副狂草,足见他心中郁气不平。
信的内容更不必提,上来第一句就是“汝等知漕船紧急,视非亲临,因循怠玩”。
后头连用三问“职掌安在”,末了添上一句“鲍府台颇擅腾挪之术,予素知汝才,必能习之”,可谓阴阳怪气。
鲍冕的“腾挪”,是把州府官安定难民的担子腾出来,甩给了漕运部院,杨育宽等人的“腾挪”,却是擅离职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杨育宽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扶案站起来,身子猛地一颤。
几日前,他晨起问了书办,才知胡宝生一早便收拾包袱离开了。
他不知缘由,匆匆撑了伞去找人,好不容易赶到渡口。
“呜——”号角长鸣,是开船的声音。细雨蒙蒙,落叶四散一地,他久立岸边,遥遥相望。
他二人相处仅仅半月,如今收到陆放篱手书,杨育宽才知胡宝生竟如此重义气。
胡宝生独自折返淮安,一人将罪名扛下,扪心自问,这事若换了他,他是做不到的。这些日子,他独守江南,等着江北的消息,也愈发坐不住。
自胡宝生离开那日起,他心里便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江北复命扛下所有罪责,最后落到身上的结果,被罢官、被免职都是轻的。
他们擅用漕船,依照陆放篱“外宽内忌、立政以威”的一贯行事风格,早就定罪革职了,可这回陆放篱在信中如此盛怒,却全然不提及处置,实在是反常。
要么是因为胡宝生由陆放篱一手提拔上来,他欲下重罚,于心不忍,只能再拖几日;要么是他们这回犯的大罪无法议定,还要上奏朝廷。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杨育宽想看到的结果。
他在亭子里不安地踱来踱去,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细小虫子悠悠爬过,所到之处,衣衫尽湿。
过了半晌,他不但坐不住,更是站不住了,非得到外头去走走。
熟料刚走出石亭,便见士卒匆匆上前。
杨育宽定了定神,勉强镇定地咳了一声,“什么事?”
士卒拱手一礼,神色恭敬,“郎中,湖州沈家沈叔谒,今日在松河河口带着商队入浙,有人上报,称其所驾商船吃水过深,若非过载,便是船舶重心下移所致,卑职带人搜查,下翻船板,果然在暗舱中搜出了一百斤私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