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物沉默不言,只盯着她的脸。
“你既然知道当日案发的事,也就该知道她与人有私情的事吧。”黄葭以此为开头,目光淡淡地扫过他的脸。
吴应物的面色果然白了一下。
她接着道:“整件事,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是她的相好与她约定私奔,而她不肯,那个相好便一怒之下杀了她。”
他沉默一瞬,“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她那个相好我认识,”黄葭缓缓起身,整了整衣冠,“而且,不光我认识,郑通事也认识。”
提到郑通事,吴应物的眼底划过一道暗芒,语气变得恍然,“原来是这样。”
黄葭微微一怔,他想明白了什么?
“姓郑的找了这个新主,想卖主求荣,提督已然起了防备之心,他的好日子也没有几天了。”他顿了顿,脸上泛起得色,“我就知道侍青不是感情用事之人,她一定是想像姓郑的那样转投那个新主,不想那新主心狠手辣,把她杀了。”
黄葭又是一怔,不想他这么快就能想到这一步,倒不用她多费唇舌去牵引。
不过听吴应物的意思,他似乎对郑通事的身份早有怀疑,郑通事极有可能是韩同勖安在姚仁泰身边的一个暗桩,就像当年,汤河去到江忠茂身边办事一样。
闽中这潭水,真是几年都一个样。
“你说!”
吴应物忽然看向她,目光冷冽,“他们找的那个主子,是不是一个叫什么公子的人!”
黄葭微微一怔,并不清楚,但还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猜测被证实,吴应物嘴角忽而浮起一丝冷笑,眼眸中燃着一阵冰冷的疯狂。
姓郑的,教老子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死定了!
死定了!
未有多言,他转身向山下走去,身影很快隐入林海间。
山间大雾四起,黄葭沉默片刻,缓步向下走,面容已在雾气中模糊不清。
第132章 龙山寺之变(三) 她眸光忽暗,将粥碗……
晨起大雾。
黄葭坐在廊下吃粥,一碗白粥,两碟酱菜,筷子尖挑一点腐乳,慢慢送入口中。
柳商山踏着雾气走来,踱到她跟前,撩袍坐下。
他也不急着取食,先搓了搓手,低声道:“适才我从山下走过,见一行僧人抬着个人下去,你猜是谁?”
黄葭夹了一箸芥菜,“谁?”
“吴应物。”
黄葭的筷子忽然顿在半空。
昨夜吴应物分明下了山,怎么又回山上去了?
柳商山绘声绘色道:“四个僧人抬了块门板,走得轻手轻脚,还给他上头蒙了布,只露出了一只手一只脚,脸已经青白了。”
她一怔,“你的意思,他是……”
“不好说,”他摇了摇头,“布是靛青的,有血也显不出来。我瞧着,像是没气儿了。”
黄葭眸光一滞,死了?
谁动的手?
她立刻想到了郑通事。
利字当头,两人长久不合,况且昨夜吴应物最后摆明是要去找此人对峙。
对峙中,郑通事一旦发现他的暗桩身份被吴应物识破,为了自保,杀人灭口,倒也不稀奇……
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吴应物有没有把她当夜说的话抖了出去,郑通事若是知道她……
等等!
人死在山上。
她眸光忽暗,将粥碗一搁,起身便往外走。
“欸……”柳商山望着她的背影,刚要喊话,雾气一涌,人已不见。
·
大雾未开霁,着树木多挂。
江朝宗刚迈出门槛,便见这无边无际的白,模糊了去路。
他眉头下意识地蹙紧,一名亲兵已近前禀报:“大人,工部黄员外求见。”
“黄葭……”江朝宗心中掠过一丝微澜,“她来做什么?”
“黄大人说,有要事禀告。”
厅堂里,烛火在案头摇曳,将人影投射在冰冷的砖地上。
黄葭被引了进来,嘴唇紧抿,眼神深处仿佛有种竭力按捺的焦灼,一进门便深深揖下:“下官黄葭,冒昧搅扰中丞。”
“免礼。”江朝宗在主位坐下,见她一副受惊的样子,倒觉颇为稀奇,“卯时未霁,何事如此急切?”
黄葭直起身,抬眼打量了他一下,才道:“下官昨夜发觉,市舶司于王船底舱下,擅开了一暗格夹层。说是专为巡弋之时,夹带私货、收取陋规。”
对于这种事,江朝宗倒不惊奇,只将目光平静地扫过她的脸,“你身为督造,既知此事,为何今日才来禀报?”
黄葭垂下眼睑,似乎是要避开那目光的锋芒:“下官也是近日方才确凿查知……”
江朝宗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嘲讽,“黄员外郎身为督造主官,船工木料,一钉一铆,皆经你手。偌大夹层藏银,竟是近日方知?”
黄葭深深低下头,声音似乎有些艰涩,“下官失察。”
江朝宗的目光掠过她低垂的头,沉默片刻,“明日就是大典,拆了重修已经来不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黄葭闻言没有退避的意思,越说越激动,“中丞!市舶司贪墨横行,借造船之便暗设夹层,他们今日能夹带银钱,明日就能私运兵器。下官搜出夹层,已遭人忌恨,来此检举,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中丞岂能坐视……”
“够了,”江朝宗打断了她,眉头蹙起,“谁要忌恨你?你是想我处置谁?”
她肩头倏尔一僵,“下官只是……”
“你先前在市舶司,与那些人有旧怨,我也能猜到几分,但眼下这个时候,大典在即,总该分一个轻重缓急,” 他打断了她,目光落在她身前的白鹇上,“不要做了个小官,就把往日那些体统给丢尽了。”
黄葭掩下眸中暗涌,只道:“中丞教诲,下官谨记于心。”
这时,一个士卒小跑着进来禀报:
“大人,市舶司的姚提督和郑通事来了。”
江朝宗略略一愣,抬眼道:“认捐的事不是才了结,还有事?”
那士卒垂手立着,声音不高不低:“回大人,昨夜……市舶司的吴掌事,没了。想是来报个丧信。明日王船就要出巡,出了这档子事,怕是不大吉利。”
黄葭已走到门边,闻言停住脚步,回身听着。
她脸上没什么波澜,目光平平的,像是思忖着什么。
“吴应物,”江朝宗眉头微皱,看了一眼黄葭,“他人怎么没的?”
“说是贪了几杯酒,醉倒在山上,后头迷迷糊糊的,自己撞上了大石头。”
江朝宗“噢”了一声,略一颔首,对着士卒道:“请人进来吧。”
士卒退下不久,姚仁泰与郑通事便进来了。
黄葭仍站在那里,目光扫过两人。
姚仁泰脸色发青,脚步也沉,仿佛一夜未眠,心事重重。
郑通事却不同,步子稳当,脸上还挂着一丝客气,只是眼神深些。
他一进门,就瞥见要离去的她,略一拱手,“黄大人留步,这事,恐怕也得请您一同听听。”
黄葭只等他这句话,转回身来,在靠门边一张花梨木椅上坐了。
姚仁泰向江朝宗行过礼,便道:“中丞,吴应物这事……实在不是时候。眼下‘送王船’在即,万民瞩目,若传出这等凶丧之事,怕会惊扰神明,我与郑通事商议了,打算秘不发丧,先将他停灵在龙山寺后院僻静处,待王船出巡后,再行料理后事。特来请中丞示下。”
江朝宗端着茶碗,应了一声,“后院倒也清静。只是,寺里这么多人,瞒得住么?”
“能瞒一时是一时,” 姚仁泰道,“寺里法元师父已打点过,只说吴应物染了急症,需静养,不见外客。”
江朝宗呷了口茶,算是默许。
这时,郑通事开口了,声音平稳,“中丞,提督大人,此事……恐怕并非意外这么简单,下官以为,吴掌事之死与黄大人有些干系。”
堂内霎时一静。
姚仁泰猛地看向郑通事,又惊疑地扫了黄葭一眼。
江朝宗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
黄葭抬起眼,并不意外,目光迎向郑通事,“你所言,有何凭据?”
郑通事不慌不忙:“其一,吴掌事尸身衣襟上,衣领口嵌着些极细的松木屑。这木头气味、质地,与这几日后院督造王船所用的松木颇为相似。”
黄葭冷笑,“督造王船,所用松木堆积如山,匠人往来如织。单凭一点木屑,郑通事就疑到下官头上?”
郑通事笑了笑,继续道:“其二,吴掌事昨夜上山前,曾与人言,是去寻黄员外‘叙话’。这事,不止一人听见。”
姚提督喉头动了一下,依旧沉默着。
江朝宗看向黄葭,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黄葭语气平淡,“昨夜吴掌事确在山上寻到我,说了几句闲话。不过盏茶功夫,他便称酒力上来,自行下山去了,我随后也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