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人是看着他下山的?”郑通事追问。
“他先走一步,我随后。”
“可据我所知,”郑通事的声音沉了一分,“山下巡夜的兵丁经过,只见到吴掌事一人踉跄下山,并未见黄大人身影。而吴掌事身上是有扭打的痕迹,尤其是脖子,仵作验出来,他死前曾被人从身后锁喉,那指节印记已经拓下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钉在她脸上,“不知黄大人是否与吴掌事有过冲突?”
黄葭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想措辞,“是有冲突,但……”
郑通事打断,“有冲突,所以若他下山后,因酒醉或他故,又返回山上,似乎也唯有黄大人,能在山上与他争执起来。”
黄葭忽而抬眸,“郑通事是说,我杀了他?”
“下官只是依理推测。”郑通事微微躬身。
江朝宗终于开口,转向黄葭,目光已经变得锐利,“昨夜你与吴掌事分开后,回到房里,其间行踪,可有人证?”
黄葭看向他,“回中丞,下官直接回了后院,查看王船榫卯,那时已近亥时三刻,匠人们都回房歇息了,后院只余下官一人。”
堂内又是一阵沉寂。
郑通事轻轻吁了口气,“如此,黄大人昨夜行踪,无人可证,而吴掌事死前最后见的人是她,身上有争斗痕迹……”
黄葭仿佛沉默了,微微垂下眼帘。
江朝宗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忽然朝姚、郑二人挥手:“你们先退下,此事,我自有主张。至于吴应物的后事,先按你们说的办。”
两人闻言,躬身退了出去。
门合上,堂内只剩下江朝宗与黄葭二人。
江朝宗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已凉了,带着些微的涩意。
“黄葭。”他开口,直呼其名,“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你今早来见我,说市舶司做底舱夹层贪墨,我还想,你是初入官场,不通这些礼节,不大明白。”
他抬起眼,目光如刀:“现在想来,你那些话,说得倒也是时候。”
黄葭的睫毛微微一动:“中丞此言何意?”
江朝宗轻笑一声,语气却有些失望:“你我都清楚。你今早来告状,不是因为忧心公务,而是你早知吴应物之死,于是要一个先手。”
他慢慢站起身,踱到窗前,“你想先在我这里给市舶司定个罪名,若我被你三言两语鼓动,那么等吴应物的死讯传来,你成为众矢之的,我自然会想,你是被人陷害,他们是蓄意报复,要将人命案子扣在你身上……”
他忽然转身,眼神锐利:“你也太天真了。”
黄葭的脸上似乎有些惶惑,伏倒在地,“抚台明鉴!下官所言句句属实,王船就在那里,您大可查验!”
“船上的东西自然是真的。”江朝宗淡淡道,“但你选在这个时候拿出来,就不是为了公事。”
他走回桌前,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对上她惶惑的目光,“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能被你三言两语就牵着鼻子走?区区几百两银子,市舶司那些人,至于拿人命栽赃你?”
黄葭似是受到了惊吓,猛地低头,“下官不敢。”
“不敢?”江朝宗直起身,静静地注视着她,“你胆子大得很。吴应物怎么死的,我现在不想追究,但你这份自作聪明,实在令人不齿。"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开光法事在即,我没空陪你玩这些把戏。从今日起,你就在你住处待着,哪里也不要去,等王船事了,我们再慢慢算这笔账。”
黄葭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故作慌乱:“中丞,您是被他们给蒙骗了!下官虽不知他们为何要如此陷害,但是吴应物之死,下官真的……”
“不必说了。”江朝宗眼眸忽暗,“你的那些解释,留着给刑部的人听吧。来人——”
士卒推门而入。
江朝宗最后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酸涩,“好生‘照看’,别让她出门。”
黄葭眸光微动,暗自舒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起身跟着士卒离开了。
·
大雾未散。
几个士卒押着黄葭,踏雾而行,于一片白茫茫中将她送回后山那方院落。
柳商山本在院中石凳上坐着,捧一盏温茶,看雾中掠过的鸟影。
转过头,忽见黄葭被押了回来,身后院门随即落锁,咔哒一声,格外清晰。
他眉头蹙起,放下茶盏起身,“你出去不过半个时辰,回来怎么成了这般光景?”
黄葭却不答话,只抬手整了整衣袖随意,道:“有热饭没有?晨起那碗粥,我只吃了半碗,现下又有些饿了。”
她神色坦然,仿佛只是去门口兜了一圈回来。
柳商山见她这副浑若无事的样子,满腹的惊疑倒被冲淡了几分。
他摇摇头,无奈地笑了,转身便吩咐长随:“去厨下看看,不拘什么,热些来。”
他又招呼她:“坐吧,雾水寒重,喝口热茶先暖暖胃。”
黄葭应了一声,坐下来。
不多时,长随端来碗热腾腾的汤面,放在石桌上。
粗瓷大碗,汤面上浮着油花,几段焦香的葱段卧在当中,勾人馋涎。
黄葭拿起筷子搅动,埋下头,吃得甚是酣畅。
柳商山看着她风卷残云,徐徐开口:“究竟出了什么事?”
“吴应物死了,”黄葭用筷子拨弄着碗底的几根面条,“他们疑心是我干的。”
柳商山嘴角一抽,“那、是你么?”
“你说呢?”黄葭搁下筷子,抬眼看他。
柳商山望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也不再追问。
黄葭平静地注视他,语气郑重:“眼下我出不去,有件事想托你办。”
“但说无妨。”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点温和的牵挂,“王船开光大典就在明日,我四叔四婶今夜会从开元寺赶回城来,预备着明日的祭礼。我在船厂数月,久未拜望二老了。”
“烦你代我跑一趟,带几样东西过去看看——两尾风干海鱼,并两罐新茶,都在我官驿那间屋子里放着。”
“我当是什么事,”柳商山笑了笑:“不过是跑一趟么,今夜必帮你带到。”
“多谢。”黄葭心下释然,挑起最后几根面吃尽。
第133章 龙山寺之变(四) “人、我……
云雷未过,风声动地。
王船开光的这日,比往年更喧腾几分。
天光青白,海风咸腥气从东边卷来,掠过海湾,直上山门。
山下乌泱泱的香客,如潮水般涌来,人声鼎沸,男男女女,扶老携幼,人人臂弯里挎着盛满香烛供品的竹篮,一路走,一路是嘈杂的闽音,响成一片,盖过了海浪。
山寺前阔大的石坪上,巨大的王船也已披挂一新。
船身朱漆发亮,船头高耸,狰狞的龙王头目视前方汹涌的人潮。
时辰未到,开光的人尚未登台,可那船身四周,早已被无数点燃的线香围住。
青白烟气扶摇直上,纠结缠绕,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海风撕开,散入灰白的天穹。
江朝宗端坐在山寺最高处的观礼台上。
此处背倚大雄宝殿,视野极阔,整个海湾、山下喧嚣的人潮、那艘巨大的王船,尽收眼底。
他身着簇新的绯袍,面色却沉静如水,与下方那片欢腾格格不入。
椅旁小几上,放了一盏新沏的岩茶,冒着白气,他却碰也未碰。
几个幕僚和官员屏息立在他身后,目光低垂,大气也不敢喘。
正此时,一阵脚步声自身后石阶传来。
一名士卒趋至江朝宗身侧,俯身低语,“禀中丞,事已安排妥当。待夜中王船入殿后,殿内东西两壁经幡之后、殿角金刚像侧,皆已伏下人手。一旦贼人窥得空隙,以为有机可乘闯入殿内,便以鸟鸣为号,殿内伏兵闻声则动,关门打狗。”
江朝宗静静地听着,目光终于从山下收回,投在香火缭绕中威严狰狞的王船龙头上。
云烟四散。
山寺后院的这个小院,仿佛被外面的人遗忘了。
黄葭坐在临窗的蒲团上,闭目养神,耳边隐隐传来山前的喧嚣,整个院子里还是静得出奇。
长随提着食盒进来,搁在靠墙的矮几上,低声道:“大人,午食备好了。”
黄葭略略颔首,等长随退出去,就起身踱至窗边,撩开青布帘子,向外望去。
院门口守着的四个士卒,此刻只剩下一个,抱着戟杆,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远处通往山寺前殿的小径上,也空荡荡的,连巡逻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至于程琦的身影,更是半日未见。
“人都到前面去了?”
她放下帘子,眉头蹙了一下。
看来那场盛会,已经把后山的看守抽走了大半。
黄葭松了一口气,走到矮几前,揭开食盒盖子。
里面是一碗白米饭,一碟清炒笋片,一碟酱豆腐,倒也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