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碗,扒了几口饭,又夹了一筷子笋片,眼睛却落在食盒旁搁着的另一件东西上——一封折叠齐整的书信。
那是昨日柳商山送来的,四叔四婶的信,言简意赅,只报了平安。
看着熟悉的字迹,她紧绷的脸松弛了半分。
她将信收进袖中,走到屋内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乌木匣子。
打开匣盖,取出了那把形制精巧的弩机。
匣底有一个皮囊,解开系绳后,里面是十来支弩箭,箭头狭长尖锐,但经年搁置,已经有锈蚀的痕迹。
她取出弩箭,在掌心排开,数了数,一共十支。
从水盂里蘸了点清水,在一块青黑色的磨石,打磨那十枚箭簇的锋刃。
动作不疾不徐,刃口逐渐泛起沉沉的寒光。
磨石声停。
黄葭将弩机稳稳举起,走到屋子中央的榆木桌前。
站定,深吸一口气,抬手、上弦、扣机,动作一气呵成。
“噗!”
一道乌光如电般射出,扎入榆木桌案,箭尾犹自震颤,箭头穿透了桌案,在案下露出一道锋刃,寒光粼粼。
“够用。”她低低吐出两个字。
·
夜来,白日的烈阳已经不见,一场大雨轰然落下。
开光法事终于到了最后一步,一阵大风忽地挤过殿门,拂乱了满殿烛影。
香烟低徊,诵经声沉。
多日闭关的法正此刻已经坐在佛下,指尖一点朱砂,凝于佛像眉心上空。
一点,即落。
“咚——”
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外头雨中已是一片混战,香客也已四下逃窜,只余下血腥的水,汪了一地。
在一片黑暗中,先闯进来的人是席舵主,他身后跟着一群帮众,一道道身影浩浩荡荡地掠过门槛。
对上满殿静坐的佛门弟子,他手按一柄竹剑,身形如铁,目光如钩,直望向佛像下端坐的身影。
倏尔,诵经声断。
法正悬指未落,朱砂欲滴,眼中惊澜一瞬,复归沉潭。
周围的僧众转过身,未及反应,便见几道黑影已如鬼魅般游移过来,扣住了方丈法正的臂膀,将他向外拉。
“师父!”
几个武僧大惊,转身欲动,便见席舵主侧身半步,隔断佛光。
正要出手,几道黑影闪过,短棍无声点向肋间,待僧众反应过来,人已软倒。
“走。”席舵主声如铁石。
挟持方丈的几人也纷纷转身。
“席舵主,留步。”
声音清朗,破开雨幕。
西侧大门无声滑开。
韩同勖带人踏入,肩染夜雨,目光如寒潭映刃。
“原来是韩三公子,”席舵主转身看他,拇指在竹木柄上一抹,嘴角微勾,漠然如刀锋:“人、我们已经请了,还望你回去,代我们给洪老问个安。”
韩同勖面无表情,止步五尺外,右手随意搭上软鞭。
席舵主早知有此一战,上前一步,身形如山峙立,今日他虽未带刀,刀意似乎已罩身前。
殿内,烛火僵止。
两方人马无声散开,刀锋微调,杀气无形,如丝绷紧。
雨哗然下大了。
席舵主眼神微变,手下竹剑悍然出了半尺,一道青光刺目。
韩同勖右手虚影一闪,软鞭如秋水,杀气凛然。
仅此一绞,四面的人也动了。
“锵——!”
刀光剑影,人影交错如魅,唯闻刃破风、金铁鸣、衣袂裂,香灰漫卷。
韩同勖鞭走游龙,点、截、引,迫敌自乱,余光却不离法正,席舵主持竹剑少动,身形渊渟岳峙。
法正于拉扯中,目光掠过了黑压压的人群,落向大殿深处沉默的王船,眉间微蹙。
厮杀正酣时——
忽有夜枭号鸣,撕裂雨幕!
官靴踏地,自门窗破处,暗沉铁甲如洪流决堤,瞬间涌入大殿,二楼回廊里,强弓劲弩无声探出,箭簇泛着幽芒,俯视下方。
原先的一切厮杀,戛然而止。
为首官兵按刀而来,声如铁:
“奉中丞钧命,尔等聚众作乱,劫持高僧,现下弃械伏诛者,可免一死!”
两方人马沉寂一瞬,并无反应。
法正垂下眼眸。
江朝宗已缓步从二楼走下,站在了佛前。
士卒见两方没有动静,正要喊话——
忽见席舵主面色冷沉,蓄势之身如强弓,瞬息之间便走至船中段,手中竹剑起落,非劈非砍,只沉沉落在王船中段的船舷之上。
“砰——”船板闷声爆开,木屑纷飞如雪。
那裂口之内,竟非空舱。
是码放整齐、层层叠叠的强弓劲弩,箭簇如林,泛着幽光粼粼。
四围一片沉寂,目光纷纷聚焦在弩箭之上。
有这等利器在手,眼前颓势,岂非顷刻可转?
士卒脸上一僵,目中只剩震惊茫然,缓缓转向江朝宗。
江朝宗静静地立在那里,怎么会这样?
这些弩机是从哪里来的?
他眸光暗下来,思忖一瞬,心头即有暗涌惊起——
“中丞!市舶司贪墨横行,借造船之便暗设夹层,他们今日能夹带银钱,明日就能私运兵器。下官搜出夹层,已遭人忌恨,来此检举,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中丞岂能坐视……”
“谁要忌恨你?你是想我处置谁?”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些人。
他深吸一口气。
在王船下设舱藏兵,意图在今日火并,黄葭多半是无辜卷入,她想检举市舶司贪污的夹层,却不料王船上不光有夹层,还有一个藏匿弩箭的暗舱。
她检举此事,实则是得罪了藏兵的人。
所谓的“遭人忌恨”,绝不是空穴来风。
她私底下必定几经暗害,当日不管不顾地来找他,极有可能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前来求援。
她预料到,那些人杀了吴应物,要嫁祸她手,原想及早澄清此事,却不料遭他误解。
“中丞,您是被他们给蒙骗了!下官虽不知他们为何要如此陷害,但是吴应物之死,下官真的……”
她说他被那些人蒙骗了,他确实是被蒙骗了。
这十多日来,他防范了进出的兵刃,排查一众香客力役,却偏偏漏掉了这艘船!
他抬起眼眸,眼尾猩红。
彼时,席舵主竹剑一闪,已然回身,身后众人如潮水般涌向船首,一只只手臂探出,乌沉沉的弩弓瞬间架起。
韩同勖仰面冷笑,不再多言,挥手喝令夺弩。
大殿登时鼎沸,人影幢幢,交错奔突,烛台倾覆,焰火舔舐着垂落的经幡,腾起大片青烟和火光。
法正凝视那剖腹露骨的“佛佑之船”,闭目合十,一声轻叹湮于弓弩上弦声中:
“阿弥陀佛……”
下一瞬,两方人马背脊相抵,四面铁甲森然,枪矛如林,引弓待发。
第134章 龙山寺之变(五) 与此同时,黄葭蓦然……
雨还在下。
黄葭一觉醒来,便见窗外大亮,窗纸一片昏红。
起身推窗,一股热浪带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山林火光冲天,不知烧着了哪处殿阁,映得漫天雨丝都成了金红的流矢。
院门早已洞开,看守的士卒跑得一个不剩,多半是去救火了。
黄葭沉默片刻,回身,从案下抽出那柄弩机,袖筒一笼,冰凉的铁木贴紧了小臂。
她推门而出,反手带上门扉,踏入漫天雨火之中。
山道上已乱作一锅粥,香客乌泱泱一片,背着包袱往山下涌。
黄葭却逆着慌乱的人流,一步步往上走。
雨水顺着鼻梁流下,她侧身避让着人潮,脚步沉实,直向着那火光最盛、金铁交鸣最烈处走去。
踏上大殿前阔大的石坪,眼前豁然一亮,又猛地一暗。
亮的是熊熊火光,映着漫天血雨;暗的是刀光剑影,人影幢幢,绞杀在一处。
偌大石坪,此刻分作三股势力,犬牙交错,厮杀正酣。
她抬眸望去,尽是熟人。
靠山门处,韩同勖左臂软垂,血染半身,席舵主黑衣劲装,手中刀剑翻飞,攻势狠辣,逼得官兵步步后退。再往上,大殿阶前,江朝宗一身绯袍早已污损不堪,与几十士卒挡在前,将法正护在最后,抵挡着四面八方的冲击。
雨更大了,冲刷着地上血水。
黄葭沉默片刻,无声无息地向席舵主那边走去。
雨水和混乱,成了当下最好的掩护。
她目光如鹰隼,扫过混乱的战场,掠过一张张扭曲的面孔。
倏地,目光在外围一个身影上顿住——那人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静静立在树影下,像一块冰冷的礁石。
王义伯。
黄葭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漠然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