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育宽微微一愣。
大堂阶上,陆东楼独坐高台,河道总管王禄元却坐于阶下。
他二人一个漕台一个河台,一个兵部左侍郎一个工部左侍郎,本是该平起平坐,只是陆东楼与许阁老有牵扯,许阁老又是新党的中流砥柱之一,如今新党在朝中势头正猛,才让部院上下人心浮动。
百录堂从前都是陆东楼与部院官员议事,只有一把主座,这回总河来了,书办粗心大意,部院的人也是有意无意,没能添上一把椅子。
今日总河王禄元一来,坐的是下座,可来了半天,也一声不吭。
陆东楼看了他一眼,便知传闻不假。
王禄元其人最擅明哲保身,处处有心想让。
但陆东楼最是“恭谨”,决不会让王禄元“受委屈”,他还要做给众人看看,他有多敬重这位年资远在他之上的老前辈。
杨育宽明白过来,悻悻坐下,方才他越过河台,直问漕台“治河保漕”一事,是变相给陆东楼戴了高帽。
书办已经将椅子搬来。
王禄元讪讪一笑,缓缓起身坐了上去。
陆东楼抿了一口茶,看向他,“河台可有治河良策?”
王禄元笑了笑,“‘治河保漕’照旧按从前潘季驯提出的‘蓄清刷黄,束水攻沙’之策即可,塞决口、筑遥堤、借淮河之清以刷黄河之浊,河淮并流以自浚海口,以水治水,方为良策。”
陆东楼淡淡一笑,“河台高见。”
杨育宽心中不屑,‘束水攻沙’方略用了这么多年,都成老生常谈了,这摆明是陆放篱在给王禄元递话。
见台上二人一问一答,谈笑风生,他心中愈发焦急。
终于,有一人打破局面。
淮安卫指挥佥事李约缓缓站起,拱手一礼,目光郑重。
“卑职以为,眼下最要紧的是人手。治河需要人手,以往每每把漕军调过去,运漕的人又不足,拆了东墙补西墙,今年还是事先从各地的卫所、兵备道调拨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调拨人手只怕来不及,再者一时之间也不大可能驱动各地兵备道。”参将林湘坡叹了一口气,“不如以支运为主,百姓只需就近将税粮运至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四仓即可,然后由漕军分段接力,运至北京、通州二仓。”
兵备道参政陈敬猷微微一愣,“你的意思,要改成民运?”
林湘坡低下头,面色一白,“这、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众人沉默。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后,英宗被俘,京师危在旦夕,廷议决定坚守顺天府,而京师精甲劲骑均陷于土木,所余疲惫之卒不足十万,且军心震恐,斗志不足。
于谦上书请王檄,取两京河南备操军、山东及南京沿海备倭军、江北及北京诸府运粮军亟赴京师,以此部署,人心稍安。
江北漕运官军被征调后,江南的漕粮完全交由民运。
为此,苏、松诸府属民往返几乎一年,沿途的车马饭食又要自备。
忙活了一场后,也耽误了农桑,等到了第二年,岁无余粮,江北闹起饥荒,大片大片地死人!
陆东楼放下茶盏,笑了笑,“民运虽省了官衙之力,可收效不佳。景泰元年,漕粮岁额仅为四百万石,正统、景泰年间的漕粮岁额中,仅比黄河大决口的正统十三年略高,远低于正统初四百五十万石的正常量。”
李约点了点头,笑道:“漕台说得是,目光要放得长远。”
林湘坡面露难色,“那这人手之事……”
杨育宽站了起来,声音凛然响起,目光坚定,“漕台、河台,下官有一计。”
他一站起来,众人皆是一愣,气氛微妙起来。
杨育宽是移舟福建之事的“罪魁祸首”,月前他无端招来一场祸事,折了一个胡宝生,犯下大错,漕台却并未给以他严惩,如今还在这里上蹿下跳,真是不知好歹。
堂内几十道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视一周,而后看向高坐在主位上的陆东楼。
陆东楼没有说话,却是王禄元接了他的话,“你说来听听。”
他拱了拱手,“漕运六省囊括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河南和山东,
下官想,自江西已经运至淮南的漕粮可与浙江漕粮一同转海运,其余四省仍以漕船运送,可减轻运河负担,而且,现如今正当雨季,海水涨潮,倭寇大都退居岛上,运粮之时可借调海防兵将,以增运力。”
第17章 临行赠言 “其人看似刚直,实则乖戾,……
斜风细雨,乱愁如织。
百录堂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已经散去。
青烟燃起,浮动在整间堂屋的中心。
陆东楼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朦朦胧胧地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书办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盏热茶。
案头铺开了一卷黄河河道图,陆东楼只低头看着图纸,声音沉沉,听不出情绪,“人呢?”
书办脸上带笑,“已经去请了。”
百录堂外下起绵绵细雨。
阴雨天很是昏暗,大堂里只有南北两盏灯发出幽幽的光芒。
黄葭跟着一位书办从游廊走来,只觉眼前骤然蒙上了一层黑雾。
缓缓走近,才看清西北角落里坐着个人。
两名书办收拾了堂上的茶碗,很快退下。
黄葭坐到了他对面,如今已是夜半,若单单是造船之事,他大可写个条子过来,这个时候找她说话,说的大约是要她点头的事。
她心中惶惑,但也不想明言。
巧的是,陆东楼与总河衙门的人自今晨便开始就“治河保漕”一事扯皮,两方拉扯大半天,到这会儿已然疲惫不堪。
两人都沉默着,只听着堂外雨声清脆落下。
秋蝉气若游丝地叫着。
须臾,陆东楼喝了口茶,静静地看向她。
堂外卷起一阵冷风,烛火恍惚。
姑娘一身灰白袍子静坐在侧,面无表情,恍若一泓深深的海水,静谧而深沉。
他笑了笑,那笑容却并不轻松。
“先前大修之事,隽白恐怕有些误会,当日事多,没能说得清楚,是我的过失。”
疲惫之下,嗓音已有些沙哑,却将语调衬托得更为柔和,平易近人。
他将称呼一换,算是拉近了谈话双方的距离。
黄葭微微一愣,不想他变脸变得如此迅速。
上一回议事还下死命令遣她去清江浦造船,她早早验过那船,船板下有夹层,分明是那些船工首们夹带了什么东西进去,让她去“查”便是让她去抓那二十几位船工首的小辫子。
此后,又要树敌不少。
他前几日态度强硬,几乎是狠狠地压着她打,今日忽然搬出一副和善的说辞,教人脊背发凉。
事出反常必有妖。
黄葭抿了一口茶,一言不发。
陆东楼摩挲着茶盏,这是他思考时一贯的动作。
灯火缓缓跳动,映出她纤细的脖颈,好似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抿了一口茶,望着那晃动的烛火,眼眸微动。
明窗落下稀稀疏疏的树影,还有轻风擦过树梢的低语。
陆东楼的声音越发得缓和,娓娓道来,像是在同一个老朋友叙旧。
“当初在京任职,三年任满后,原是要调去提督蓟辽军务,不想江北出了件大事,便来了这里,也是缘分。”
“江北官场上都说,总河式微,部院势众。每每传起这些话,我做这个漕运总督,没有一刻不觉惶恐。”
烛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声音低下去,好似呢喃。
“胜极转衰,这是天命,可这个命不能应在我头上,部院也不能折在我手里,所以,自上任以来,我行事务求滴水不漏,事事求全,难免就激进了。”
他仰起头,目光深邃地望向她。
“高处不胜寒,既要让下面的人不生异心,又要让上面的人满意,其中权衡周折,说来辛酸。”
他为她倒了一盏茶,“你刚来,从前又是内府督工,我不得不多揣着一份心,部院的那些船工首都是自内府调来的。我担心,连你也同他们一样。”
“我这般费劲心力将你从崇安请过来,要是再出事,便担不起了。”
陆东楼站了起来,望着明窗上斑驳陆离的影子。
“自我第一天坐上这个位子,便知道这是个烂摊子。不光是我,前任林总漕、前前任蒋总漕主事时期,六省漕粮都未有缴全过。”
他转过头,目光好似一柄寒刃,直直对着她。
“今天总河衙门的人来,商议修缮黄河大堤,又是一笔巨款。人道部院年年烧着雪花银,可又有谁知道,这四年多来,我看着六省的账簿一刻不敢安眠。”
他缓缓坐下,长叹一声。
黄葭捧起茶盏,微微有些触动,但却不敢放松警惕,“既然漕台如此说,我也交个底。七年来,我视内府为仇雔,决不会与之勾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