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刘贤文要与新掌事搭上关系,必得给新掌事留个老实忠厚的印象,自然要把自己的这些事抹去。
所以,他要在黄葭与王叔槐交接之间,抢先一步拿到账目。
黄葭饶有兴味地看向他,“佥事方才说半月后交差,便是到那时所有账目一并交接。”
刘贤文眉毛一挑,轻笑道:“你把东西给我,我替你交过去,来日,也一定有你一口吃的。”
黄葭笑了笑,上前一步,直直地看着他,“你这么在乎那东西被人瞧见,那要改就不能光改我这里的,这些也不是只有清江浦有留档。部院尚且有两三年的账,那么多进项,你改得过来么?”
刘贤文微微一怔,撇开脸,面带愠色,“你交过来就行了,旁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黄葭看着他跳脚的模样,忽然起了些打趣的心思,歪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无论是我还是今天那位,这个掌事从来落不到刘前辈的头上,前辈被抢了活计,怎么如今还这么殷勤。”
刘贤文冷哼一声,“那是王掌事德行服众,不像你……”
黄葭只是笑,“他一来,清江浦上上下下都涨了工钱,是德行服众,还是旁的东西服众?”
哪有什么以德服人,不过是以钱服人。
刘贤文目光躲闪,冷哼了一声,“我说不过你。”
黄葭看他板着脸,脸上皱纹缩成了一团,忽而展颜,“方才只是开个玩笑。”
“刘前辈用不着折腾,那位不会计较这些事。”她没有再看他,只从他身侧走过,声音淡漠。
望着她的背影,刘贤文神情愕然。
大雪密密麻麻地下了起来。
黄葭从部院出来,天地都白茫茫一片。
忽然想起,黄河上游的冰期就要到了,这意味着下游的咆哮也将收尾。
她长舒了一口气,走出门。
外面,一架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车夫见了她,连忙上前,“黄船师,现下是去镇淮酒楼么?”
“用不着了。”她仰起头,看着漫天雪花飞舞。
脸上阴得可怕。
…
林湘坡姗姗来迟,走到堂屋时见屋里只剩李约一人。
他微微一怔,放缓了脚步跨过门槛。
李约手里的茶盏落在桌案上,发出“砰”的震颤。
他呵斥的声音即刻响起,“这几日河道上贼寇猖獗,你不好好守着,来这里做什么?”
林湘坡快步坐下,喝了一口热茶,目光定定的扫过他的脸,“别岔开话头。”
李约神色微变。
林湘坡放下茶盏,神情有些忐忑,“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火了?”
李约瞥了一眼门外的大雪,又看向林湘坡,“这是漕台议定的,我不过是奉命行事。”
林湘坡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却摇了摇头。
黄葭与这位王侍郎恩怨颇深,她祖父黄公甫的死更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让一个人去做她仇雠的马前卒,多少是有些诛心了。
他叹了一口气,“原本议定的是半个月后,你今日就安排换人是不是有些着急。”
李约冷哼一声,“我是为大局考量。这些天你也看到了,她根本就镇不住那些人,终归还是要资历深厚的人来。再拖下去,清江浦那边,他们几个争得头破血流,难道光彩么?”
听他言之凿凿,林湘坡觉得有些心累,他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合眼,再不想做这些口舌之争,“好,我不问你这个。”
他吐出一口浊气,眯起眼,“王叔槐带了多少银两过来?”
第27章 岁暮 黄葭面无表情,“我是个木匠,借……
大雪覆压湖畔。
宅院处在假山假水间,古朴雅致,放之整座淮安城,亦是独领风骚。
“这两年都是荒年,你别看我这家大业大,实则是入不敷出,手底下那些佃户,没有一个不是紧巴巴的。”焦老爷子拄着一根红木杖,有些吃力地踱步。
黄葭跟在他后头,眸光复杂。
庭中扫雪的仆人见了二人,纷纷向两面的夹道退开。
风萧萧不已,裹挟起庭院中淡淡的梅香,沁人心脾。
黄葭看着地上的落英,声音温和,“我听杨郎中说,焦老爷宅心仁厚,往年水患的时候,贵府向官衙捐粮不下三百石,朝廷特赐一身六品官袍幞头以示感念。”
焦老爷子脚步一顿,他自是明白她的来意。
提及那“六品官袍幞头”就要说朝廷大恩,施恩就要报答,现下就是他拿出钱粮来报效朝廷的时候了。
可这样的“恩德”又有几个愿意受?
受这一身六品官袍,就要拿出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这哪里是“恩德”,分明是勒索!
他只笑了笑,别有深意地看向她,“这官袍我倒不曾穿过,只是看着绣样繁复,光拿起来便觉得沉重万分,自打拿过来,肩上的担子也沉得教人喘不过气来。”
焦老爷子吐出一口浊气,仰头看天,“当初就是太在乎这些名头了,因小失大,往后便骑虎难下。”
听了他说到这一步,黄葭便已知道,今天是借不到粮了。
风雪溯涌,拖起地上的老叶盘旋起来。
她笑了笑,嘴角浮出一抹苦涩,“两河上千号人眼巴巴地等着,我今日走了十三户,从城西赵家一直到您这里,都是一个说辞,可我又能怎么办?”
焦老爷子叹了一口气,眼眸中透着些许悲悯,“黄姑娘,我给你交个底,若是你几日前来,或许我还能答应,但如今清江浦改弦易辙,府上昨日便给新掌事去了一份大礼。如今我就算能拿出粮食来,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黄葭沉默地看着庭中飞舞的雪花。
“管家,送客!”
冷风吹过,从头凉到脚。
黄葭一路从淮安城走到城郊河口,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
大雪覆没江畔。
江水平静地流淌而过。
黄葭过了一座桥,忽然听到远处的人声。
远远看去,张璜带着几百号人正从这边赶过来。
喧闹的人群,惊起山林间的鸥鹭。
这条路几乎没有岔口,再向前就是淮安的内城。
他们要进城!
黄葭瞳孔一缩,快步向前。
雪花纷纷扬扬地抖落在身上。
河工之中有人瞥见了她的身影,黑压压的人群登时骚动起来。
河工几句低声的话语,在静谧的雪声中格外喧闹。
张璜走在最前面,听得这声音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回过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整支队伍。
喧闹的人声顿时烟消云散。
黄葭已经走了过来。
见是她来,张璜不慌不忙,拱手一礼。
“黄船师。”
他没有多言,只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黄葭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你们去哪儿?”
这是个明摆着的问题。
张璜没有回答,声音冷硬,“部院不给粮,我知道您也难,所以不想麻烦您,我们的粮我们自己去拿。”
“怎么拿?”黄葭冷冷开口,目光扫了一眼河工手里的铁铲、铁锹。
“这您就不用管了。”张璜冷哼一声。
黄葭面色凝重。
这么多人持械入城,在守城士卒眼里,跟“叛乱”的贼寇有什么分别?
淮安城驻守内城的士卒少说也有百人。
张璜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那里,如果发生械斗,到时候,死的死伤的伤,就算是拿到粮,也要以人命为代价。
真把事情闹大了,她这个在河口的督工怎么可能逃得了?
黄葭极怒反笑,“现在还没到要拼命的时候,河口的粮我尚能再借,你们的例粮我也会去催缴,如今我既然在这里,一定会管到底。”
张璜平视着她,目光深邃,“黄船师,正是现在没有到要拼命的时候,才要去拼,等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拼命也不管用了。”
张璜做了多年的工首,阅历深厚。
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出此下策。
这些年在河道上,他看得很明白,大水冲过来的时候,他们闹上一闹,闹得人人自危,官衙什么东西都先供着河口这边。
可现在大坝的汛期控制住了,等到汛期彻底过去的那天,他们再说话就不会有人听了。
黄葭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地立在那里,看着对岸渔火一点点迸跳着。
风卷起白雪,在丛林间穿梭。
黑压压的一片人,此刻竟然都沉默着。
河工的脸上或愤慨或颓丧,一个个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很长。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好,我不拦你们。”
“但、不要这么多人一起进城,分成几路,先不要带家伙,过了城门口再做下一步打算,部院不是那么好闯的,河台的兵会在这几日过西直门,绕白马巷到部院,我尚不清楚他们哪天来,你们要看好守卫的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