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会错。”统领粗糙而有些僵硬的手指仍行着军礼,嶙峋的脊背挺得很直。
“这些年军费都紧供海防,自家窝里这些蛇虫鼠蚁愈发嚣张,末将早在年前就上陈总兵,可如今,这一年都快过去了,还没有半点消息。”
“省内抗倭已自顾不暇,所需军费一年高出一年,放眼江北也只有部院统筹六省漕粮,尚存结余,还望漕台不计前嫌,助我等一臂之力!”
一字一句沉重宛如惊雷,压得人喘不过气,手中炭笔狠狠扎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颤响。
陈九韶眸光微动,看了一眼陆漕台。
陆东楼笑了笑,声音是一贯的温和如水,“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
汛兵统领低下头,仍旧保持着军礼,语气不卑不亢,“剿寇之事力求速胜,镇压无力才致使寇盗盘踞,还望漕台早做定夺!”
众人担忧地看向统领,他们从属江北漕军,漕运总督已经是上峰的上峰,何况方才已经发话,统领再请一句,已经是有违军令。
好在陆漕台面色不变,只看着手里的书,没有治罪的意思。
陈九韶却抓住统领话里的词,冷冷道:“速胜?”
统领微微一怔。
陈九韶的目光直直看向他,“自古以来凡是沿海聚众民变,没个三年五载哪里会有结果?”
他拿起茶盏,看着天青色的杯底,“洪武年间漕运征调民夫之时,南直隶就有漕工钱鹤皋发起叛乱,以‘力不能办,工不完即不免死,曷若求生之路以取富贵’为号,一呼百应。”
“这场叛乱自江北而起,一度占据了松江府,太祖亲自下令调兵遣将,平定动乱也足足花了三年。”
“咚!”的一声,陈九韶将茶盏扣到桌案上。
声音粗哑又略带嘲讽,“我朝初年尚且如此,如今平叛只会更难。”
说完,他深深地望了统领一眼。
汛兵统领脸色阴沉,不理会他的话。
统领兀自坐回位子上,静静地看着那位不曾表态的陆漕台。
账内安静下来,氛围也微妙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陆漕台身上。
帐外,梆子响了一声。
陆东楼放下了手中的书,却是一卷丘濬的《漕挽之宜》。
他笑了笑,目光温和如水,“盗寇盘踞,究其根本,一者是不堪劳役,二者是粮田有失。浙江田税几度改易,真要让他们安定下来,还得看有没有安定的本钱。”
统领微微一怔,心头涌起一阵叹息。
他又何尝不知,只是身为卫所将领,打击河盗是职责所在。
陆东楼微微抬眸看向那幅河道图纸。
纵深开阔的支流延展开,在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那几处河盗据点都落在山丘之上,更有溪涧泉水这样的天然水源,可谓是养寇的好地方。
陆东楼的目光淡淡扫过汛兵统领颓败的脸,神色未变。
“寇盗盘踞山林,与汛兵防线成高下之势,兴兵猛攻是下下策。”
统领怔怔地看向他。
陆漕台沉吟片刻,声音平白刻进几许风沙,“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这一年来浙江新政频频调动兵马运粮,多恤民力,陈总兵此刻不借兵给这里,也是有道理的。”
他话音已落,帐中一片静穆。
大雪窸窸窣窣地落下。
这回是顺路巡查,部院的几人只待了半个时辰便要离去。
汛兵统领起身相迎。
陆漕台带人出去,脚步未停。
只在掠过其身侧之时,陆东楼忽然抬起手,重重地拍过他的肩膀。
风声肃杀,草木尽折。
雪疾速地落下。
出了汛兵营,江北漕军的几位部将有公务在身,辞别之后,纷纷上马。
陆东楼提袍阔步向前。
汗水、雪水混在额头、脸庞、脖颈上,混乱中却带着些许残忍血腥的美感。
衣衫下摆拂过沾雪的枯草,青色布袍也已湿了大片。
陈九韶没想到久病之人的动作会这般敏捷,落后了几步,连忙举着伞追上前。
褐色的油纸伞摇摇晃晃,像一只浮萍。
“不必。”长袖一扬,他摆了摆手。
二人走出汛兵驻扎的营地,只听不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
“吁——”
漫天大雪里,一匹枣红马奔来,马上人穿着一身甲胄。
陈九韶一眼就认出了这戎装规制是漕军卫所的士卒。
那士卒下了马,神色慌张,快步上前,躬身一礼。
“漕台,淮安来报,那位黄船师从北江口跑了。”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穿的甲胄上,像是蓬勃的柳絮。
陈九韶扫了一眼他的脸,目光却警惕起来,“我怎么没见过你?”
陈九韶驻浙江卫所已有七八年,手下人等不说人人叫得出名字,但多少也有个脸熟,可这个人却这样眼生。
士卒侧过脸看了陆东楼一眼,才道:“卑职是前夜从江北赶来的。”
陈九韶一怔,只看向陆东楼。
书信往来有兵马驿站,但都是靠着当地兵将接力运送。
可这回江北淮安传信却用的是淮安本地的士卒,那这个人只能是陆东楼的私兵了。
得知这个消息,陆东楼目光一凝,幽幽看向他,“陈敬猷怎么说?”
士卒抬起头,“会通河警戒,请江北海防督查,要赶在漕台来前将此事收场!”
一字不差,说的就是当日众人议事的结果。
陈九韶微微一愣,倒吸一口凉气,听这语气,显然不是私兵报信,更像是眼线告密。
陆东楼的目光中透出了然。
冬日河水结冰,河道无法通行,而到了初夏洪水暴涨,大船也难以平稳通行,因此如今在会通河上的船只能单向通行北上。
黄葭既然去了北江口,八成是要北上的。
四面的风声低低震动,好似跳动的人心。
士卒沉默着低下头,神情肃穆,只等着陆漕台示下。
陆东楼温和一笑,笑容中却渗着几分冷意,“给淮安的人报个信,就说我被这里的事情绊住了,一时还回不来。”
“另外,给王叔槐提个醒,让他把刘家的事查清楚,往后要是再有账目不清,就是他的事了。”
“卑职领命。”
士卒拱手一礼,正要退下。
陆东楼忽然抬手,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派人告诉林参将,黄隽白在河道上架起的东西先别动,等我回来再说。”
“是。”
士卒后退两步,转身上马。
第35章 过闸 “可此地的漕船竟然全部违制,……
天边闪过一丝冷雨,黄葭瑟缩着翻了个身。
四面安静得死气沉沉,此刻她正卧在河岸边的草棚中。
自河岸一路铺开的草棚搭得很低,只有两尺左右,作挡风之用,人睡在下面是站不起来的。
草棚原本是江北漕军的歇脚之处,如今漕船已然北上,这些草棚还未来得及收,南来北往的过路人便在此歇脚。
她一早知漕运部院的人马大多在北上漕军之列,若此刻北上必要历一番险象环生,便在夜半中途下了船,打算折返南下。
奔波两日,终于到浙江。
离开了江北,心中大石砰然落地,夜里睡得极其安稳。
天光熹微,雨窸窸窣窣地落下。
黄葭是被冻醒的,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
这河岸夜里还有对面的渔火闪烁,到了白日,没了这点光亮,反倒比晚上还要黑。
黄葭单手撑地坐起来,扑面是一股潮湿的霉味。
草棚下的大通铺横七竖八躺着一群人,隆冬之际,为防在睡梦中冻死,都是和衣而眠。
但因为半夜时争着不睡到风口的地方,所以几人的姿势扭曲而诡异。
黄葭有些吃力地向外挪动。
挪出草棚,扑面卷起一阵冷风,她冷不伶仃打了个寒战,背后湿漉漉的凉了一片。
借着天边的一点光亮,才看见外面树木已经变得白茫茫。
她戴上了斗笠,披上匣子里的蓑衣。
昨夜的雪下在小道上融化得奇快无比,同雨水没有两样,整条路变得极其泥泞,她放缓了脚步,沿河岸向前去。
太湖地处南直隶与浙江交界。
而此刻沿路的河道就是太湖水域的支流,河道进入湖州府地界已经分成了两条支流,一条为茗溪,一条为青溪。
黄葭如今的打算就是沿着青溪河道南下,抵达杭州府钱塘江口,再坐船北上。
只是眼下、仍有一个难关。
她眉头皱起,脸上不见轻松。
冷风吹起发丝,步履蹒跚,双脚已经被碎石磨得通红。
走了约半个时辰,眼前终于有了光亮。
高耸的大坝出现在眼前,她大步跨上去。
一重又一重的台阶,层层叠叠,走得极为吃力,码头上灯笼高挂,人声鼎沸,乌泱泱的人群挡住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