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休无止的争执,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语,还有同僚上下间的虚情假意,如此种种,压得她喘不过气。
转眼间,河面波涛起。
数十丈高的大船高高耸起,船上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侍从,福建客商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黄葭走上船头时,瓢泼大雨已下起来。
长舟缓缓转动船身,搅动河水起落。
云脚低垂,大风啸鸣。
黄葭戴着斗笠,安静地立在那里,看着滚动的河水滔滔奔涌,心里难得浮出一丝释然。
那掌柜缓缓走过来,目光中带着一丝忧虑,“黄姑娘,您是打算去何处?”
黄葭语气温和,脸上的笑轻快明亮,“等会儿过北江口的时候,把我放在那里就行。”
掌柜微微一怔,不知她是什么打算。
重重雨幕间,黄葭转头看向他,目光镇定自若,“近来河盗作乱,如今好不容易在北江口的码头把人抓着了,李佥事也是不放心,想让我去看看同前几回清江浦失窃的盗匪是不是一路的。”
那掌柜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
大雨潇潇而下,浮起水雾蒙蒙。
大船行驶极快,须臾之间就到了北江口的码头。
北江口地势低下,积潦深重,商旅行人来来往往。
这会儿虽已是深夜,但四周人语喧杂,更有摊贩叫卖,小贩多是头戴方巾,身穿夹绸布衣,一双皂靴,招手在摊前吆喝。
此间雨大,步履蹒跚。
黄葭刚下了船,便听得码头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号子。
“呜——”
这是要开船了。
她阔步走向码头,四周的羁旅之人也齐齐拥去。
在如潮汹涌的人海中,她一旦挤进去,便如石沉大海,再也不会被人找出来。
寒风拂过长街,黄葭掩埋于人群之中丝毫感觉不到冷意。
今夜的雨下得四围慌乱,汛兵也不见踪影,仿佛一切都为她安排好了。
逃出淮安,就在今夜!
“呜——”又是一阵号角声,大船靠拢河岸。
码头人海翻腾,众人齐齐望向大船的方向,黄葭也转头望去。
耳畔涛声起落,天光忽隐忽现。
一程一程的光影,照得斑驳的船身虽死犹生,凛然威严,一刹那间,还复往日艨艟巨舰,江河远上,怒涛漫卷。
黄葭心神一凛,久久伫立。
耳畔回响起祖父濒死前的一句。
——“凡我后辈,不得再与舷舱为伍。”
…
漕运部院,师竹斋
雨声如注,屋外一个个行色匆匆的人影时有浮动。雨水冲激着瓦楞、长阶,汇聚成一滩一滩的小池水。
主座上,兵备道参政陈敬猷抿了一口茶,目光郑重地扫过众人。
左边第一位的李约正襟危坐,脸上神色复杂。
他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头脑越发清晰,心中一口郁气彻底堵住了喉咙。
他不知道黄葭是从什么时候筹划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她选定客商的那一日起,就已经在为离开淮安做准备了。
她身边有部院的眼线,若是公然去码头港口,那部院的眼线一定能将其截住。
而当初选客商之事上,她若听从部院的意思去选淮安本地商贾,那么今后依照惯例,运货的时候是走部院的官船,她即便上了离开淮安的官船也是在部院眼线之下。
她只有寻一位手底下有商船的外来商人单独接洽,才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此事。
后来他将她调去河口,她大张旗鼓在河口修筑工事,不肯交出私账回到清江厂,多半是已经想到了可以在河口寻得突破。
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河口本就处在卫所河防监管之内,部院自然不会再费心费力布置第二道眼线,黄葭只要甩掉河口的巡防兵,就可以脱离部院的监视。
对面的林湘波抿了一口茶,长叹一声。
他疏于提防,如今细想下来,此人的计策缜密而稳健,一面频频外出试探部院的眼线疏密如何,一面又步步软化他在河口的布防。
大半个月都过去了,真是好耐心。
听着堂外“滴答滴答”的水声,众人的心绪都烦躁起来。
淮安府境内驻三卫二所,江北漕军数以万计,部院握有如此威势,竟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船工从手底下逃了出去,简直……奇耻大辱!
“要不是你瞒着那一千三百两的事,怎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李约拍案而起,已然气急。
林湘坡并不理会他,只看向陈敬猷,“昨日,浙江漕军的人传来消息,漕台已经上了船,不出三日就会到部院。”
陈敬猷抿了一口茶,目光沉沉地落在李约身上,“部院事务繁杂,二位也不能事事留心,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向漕台回禀此事。”
林湘坡有些犹疑,“那现下是不是先搜捕淮安的几处渡口……”
“呵!”李约冷笑一声,径直向外走。
要说的话骤然被打断,林湘坡只沉默地看向他的背影。
屋外狂风骤起,万窍皆鸣,水声哗啦啦湍过。
师竹斋内,一道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响起。
“会通河警戒,请江北海防督查,要赶在漕台来前将此事收场!”
陈敬猷放下茶盏,一锤定音。
【中卷:闽浙烟云】
第34章 漕挽之宜 陆东楼只抬头望了他一眼,“……
浙江,杭州府
隆冬之际,天干物燥。
雪下到一更时分,外头早是银装世界、玉碾乾坤。
巡河的士卒踏着乱琼碎玉走过,听得汛营里有一个声音亮了起来,在这寒鸦声中分外凄清。
烛火蹦跳了几下,营帐中挂着一副两淮河道图,纵深的脉络如一条盘踞的长龙逼视着帐中人。
“江南系河中右两营及淮安城守营汛地,湖纳汝、颍、淮、淝、泗,大大小小总计十数水五六百里,水面宽阔,四通八达。”
“这几年来,凤、颍、泗、徐、淮各处棍徒、匪盗往来其间,为逋逃薮。”
“今年,自闽浙来的三伙河盗操轻舟十余艘,往来茭渎、沙塘港之间,劫掠河上行客达上百人。”
汛兵统领手持炭笔,在河道图纸上一一标出地界。
陆东楼咳嗽了几声,脸色有些苍白。
自他来到浙江,正在秋冬交替之际染上了风寒,而后多日辗转于闽浙诸地,昨日已起了高热,今早起来精神尚可,面色却还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帐外卷起一阵冷风,统领停下了讲述,有些忧虑的看向他。
陆东楼只抬头望了他一眼,“你讲你的。”
汛兵统领沉默少顷,拿起笔,在图纸上描摹出浓重一笔。
“若光是盗匪也就罢了,麻烦的是这些寇盗一来,沿河百姓也入了伙,如今单单沙塘港一处,聚众就达上千人。”
“这些百姓祖祖辈辈生在此,对河道脉络了如指掌,现下的寇盗也便如鱼鬼成精,兵分几路、四窜而逃,汛兵营只能阻截不能围捕。”
汛兵统领话音一落,营帐中却静穆一片。
陈九韶看着那幅河道图,眼眸中露出些许诧异。
他是驻浙江的漕运参将,与汛兵同是出自卫所,但为部院直属。
而浙江的汛兵营虽有大半从属江北漕军,但终归在浙江总兵辖下,抓捕河道也属地方防务事宜。
汛兵防务不直属部院,今日这统领请陆漕台亲至议事,可说了这么一通话,还未触及漕运要务。
他不明汛兵统领用意,便看向陆东楼。
陆漕台抿了一口茶,精神仿佛好了许多,拿起手边的一卷书看了起来。
营帐中,众士卒面面相觑,只看向统领。
汛兵统领面露难色,语气也急切起来,“汛兵日夜巡查仍不得将寇盗除尽,此地战船也都用于海防,剿寇一事艰巨异常,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施了一个军礼,字字恳切。
“除开湖广的清江、卫河,便属淮安清江浦与浙江有船厂份额,末将斗胆,请漕台请旨,将来年的造船事宜多分付于浙江。”
陈九韶微微一怔。
陆东楼身为漕运总督,他若请旨也是以督造漕船为名而请。
可这船造出来放在汛兵手中,是假漕船之名充作战船抗击河盗。
漕船充作战船,对外说不清楚,将来部院想把船要回来也是个难关。眼下如此商定,日后又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谁也做不了保票。
陈九韶仰起头,想到今年已经有拒不交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等到来年船都在浙江,只怕形势会更糟。
思及今年秋末的情形,他眉头紧锁,声音也变得冷硬。
“这些事是地方防务,该由浙江总兵上书陈情,你别是请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