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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舟漕台_烛影斧生【完结+番外】(37)

  沈叔谒知晓了这么多个中内情,看向黄葭的目光终于生出几分信赖。

  只是,沈老板毕竟做生意多年,被东家、被朋友骗、被亲人骗,什么样的骗局都遇上过,他不得不慎之再慎。

  可聊到这个份上,黄葭已然全盘托出,做生意不光要讲诚信,还要讲诚意,他要是再不答应,只怕会触了她的霉头。

  犹豫再三,他仍未开口。

  见他这副摸样,黄葭撇过脸。

  倒了一盏酒,热腾腾的白气浮起,语气慢悠悠,“沈老板还是不相信我。”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沉闷的笑声像是从胸腔里的震动。

  “此事叫人难为。”

  他说这话,目光却始终凝望着她,对面的黄船师正在用勺子剔去酒上的浮色。

  近半个时辰过去,事情还没有谈成,可她脸上却也没有恼怒的神色,反而愈发坦然,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放下铁勺,一盏清酒放在他面前。

  黄葭笑了笑,冲一边的长随轻轻抬手。

  那长随即刻会意,推开了正对舱前的那扇窗户。

  舱外,烟雨迷离,水色沉沉。

  乐工都聚拢在甲板前,鼓手轻轻地敲击鼓面,低低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像闷雷;琵琶女弹拨着弦,双手却已经迟钝了许多。

  曲调低沉下来,原本雄浑的曲子已经有些幽怨。

  沈叔谒打眼扫过,看向黄葭的目光越发深邃。

  他长久地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的不解,似是无奈,“这是什么意思?”

  黄葭扫了一眼,嘴角一勾。

  她起身,在长随的手心里放了几块碎银,“麻烦点一点人头。”

  沈叔谒眸光微动,心中浮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诧异。

  不一会儿,长随来报,船前乐工三十人一人不少,唯独少了那个坐在甲板上的老船家。

  黄葭毫不惊讶,只“嗯”了一声,示意他退下。

  沈叔谒眉头紧锁。

  忽然,烛火闪动,却见中舱的窗上闪过一个人影。

  他猛地一怔,转头看向黄葭,“那个人是来盯梢的?”

  大雾四起,眼前一切都缥缈了起来。

  黄葭叹了一口气,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丝怅然,“如今我身肩巨任,别说是你,就是部院也派人留意着我的踪迹。”

  说完,她仰起头,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

  沈叔谒一怔,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复杂。

  显然,这位黄船师方才这一番作为就是想告诉他,她是完全处于部院监视之下,半分也动弹不得。

  等他的钱到了她手里,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只是,在船上找出部院的眼线,这件事情的布置却有些微妙。

  若是换了大街上,人来人往几乎没有踪迹可寻,可如今到了河上,统共就这么多人,即便混在乐工、船家、长随之中,只要细细筛查,就一定能发现。

  她是选好了这个时机,又任由眼线待在她身边,才让他彻底信服,可见心思缜密。

  船外,雨下得大起来,接天的雨幕好像一张大网,网罗住了这方天地的人们。

  沈叔谒缓缓放下酒盏,像是心中大石落地。

  “好,我答应你。”

  第33章 落定 “会通河警戒,请江北海防督查,……

  过了晌午,清江厂依旧忙忙碌碌。

  木材搬入库房,工匠从厂外停泊的大船走入中庭,大门二门皆开,进进出出。

  人影幢幢,却不喧闹,只有年长的船工在叮嘱着众人,“里头的地儿湿气重,先搬老料,老料不易潮”。

  林湘坡身着卫所的一身甲胄,风风火火地进门。

  众人敛声屏气,只见他平素那张让人敬畏的面孔上此刻却是罕见的慌忙恼怒。

  西厢房里,黄葭坐在窗边,提笔写字。

  屋里安静异常。

  他压下了怒气,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个当口去见一个客商,你是真不怕挨棍子!”

  黄葭沉静无波的面容上,神情微变,眸中划过一抹厉色,又在刹那间消失殆尽。

  她抬头,听着门外士卒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就算屋内点了安神香,心绪也颇有些烦躁。

  悬在桌案上的手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一支狼毫“啪”地落在纸上,清脆响起的声音仿佛代表着她此刻的心绪。

  她眉峰微蹙,看向他,“部院要钱,我就去借,怎么反过来还说我的不是?”

  林湘坡面露难色,听到她的话,眉头皱得更深。

  “有些话只是听一听即可,不是让你真刀真枪地去做,你连这都分不清么?”

  黄葭收回目光,不置一词,再次拿起笔。

  林湘坡不由一凛,刚想说什么,却见她忽然站了起来。

  黄葭拿起桌上的茶盏向前走去,眼眸中冷厉与不屑在掠过他身侧时显露无疑。

  她眉头一皱,双眼不看他,也不想再聊方才的话题,“今日原本人手不够,多亏了卫所的兄弟们来相助。”

  林湘坡瞥了她一眼,“一贯如此,不是特意照顾。”

  他吐出一口浊气,又看了她一眼,坐到了东墙角的椅子上。

  林湘坡眉宇之间的疲惫难以掩饰,语气也淡了下来,“这件事,我帮你压下来了,若是李约知道,你这个督工就当到头了。”

  他深深地望向她,眼眸中流露出几分规劝的意蕴。

  黄葭只是笑了笑,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那就谢过了。”

  她抿了一口茶,神色竟有些讳莫如深。

  刚一坐下来,便听得门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一位船工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黄船师,今早河工刚走,夜里河口那边有好几架木车出了裂口,您快回去看看!”

  黄葭幽幽地看了林湘坡一眼。

  他叹了一口气,“你去吧。”

  夜来,河上大雾四起。

  朦朦胧胧的烟云笼罩河岸。

  黄葭在一排石墩上,用铁刷细细地擦过,将那凹凸不平的车筒内壁磨得光滑。

  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黄督工,这都三更天了。”

  黄葭按在木筒上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过去。

  只见迷离浓雾中,浮出一片暖色的光。

  一位河工提着灯笼走过来。

  黄葭皱起眉头,“老伯,您还没回去么?”

  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只想他们这些人走得太早,徒留黄督工一个人还得开夜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他看着她,“这不是没买着昨日的船票么,我今夜就走,走之前还是想走一圈看看。”

  黄葭抬眸,眼中泛着温和的笑意,“等到夜里,这里有卫所的人巡视,如今河盗猖獗,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冷风拂过,细雨蒙蒙将下起来。

  夜半,卫所士卒提着灯笼巡河时,却见一只小船中仍有烛火点点,在夜幕中极为醒目。

  “什么人!”

  舟中人淡然地坐起来。

  灯笼照出一张清秀的脸。

  他叹了一口气,“黄督工,怎么又是你?”

  黄葭坐在舟中,侧头看向他,眼中多了几丝阴郁。

  “今夜福建的船队要从这里走,那里头有我的老乡,也便来送一送。”

  他微微一怔,只打量着她那一身装束。

  她一身深灰色的道袍,隐在黑暗之中几不可见,腰间的鲁班尺也不曾带出来。

  士卒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十分有力,“河防有规矩,您在这里恐怕不大合宜。”

  四面水声潺潺。

  黄葭笑了笑,幽深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他,忽然道:“那河道上的车刚刚修缮完全,我留在这儿既是为了送行,也是不放心这里。”

  士卒一怔,沉默不语。

  四下里风声萧萧然不止,潮水拍打着小舟。

  黄葭慢悠悠地卧下去,语气深沉,“淮安为南直隶属府,下领二州九县,这河口波及九县之水,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待得起?”

  士卒脸色一凝,他于这些事一窍不通,只抬眸看向面前之人,似乎在掂量着她这番话的份量。

  多日来,这位黄督工夜宿河道,已成平常事,林参将也对此不置一词,今日又是为了公务在此,想来他也不必深究。

  须臾,士卒拱手一礼。

  “那就有劳黄督工了。”

  “轰隆隆!”

  雷声乍起,风声动地。

  电闪雷鸣的一瞬间,照亮了小舟角落中斑驳的木匣,也像是照出了一方失落已久的天地。

  黄葭利落地戴上斗笠,背上木匣,大步走出船舱。

  四面芦苇摇曳。

  望着阴暗无边的天际,她的心中却分外宁静,这宁静中甚至还带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觉察到的快意。

  她冷冷地看向这个困了她月余的地方,回想在此地与那些人唇枪舌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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