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郁娘拿起毛笔,脸上无悲无喜,她受了刑,手不住的颤抖,勉强写了字,画押。
杨育宽埋下脸,心中涌动着无限苦闷,他呆滞片刻,眼眸中涌出怒火。
“我不签,拿走!”
“咚”的一声,笔墨打翻在地。
大理石砖上一片乌黑,黑得发亮。
众人一惊,今日特地为保他定的刑罚,没想到他会拒不认罪。
臬司衙门各级官吏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四围一时骚动。
“杨育宽……你、你可想明白了?”程隆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只见杨育宽神情肃然,跪倒在那里,仿佛要英勇就义一般。
陆东楼眸光一暗,忍不住轻嗤一声。
赵世卿已经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嘴角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大步走下堂,盯着堂下的人,袖袍一扬,“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
一系列变化来得太快,众人反应过来,直起身子,只看着杨育宽被几个狱卒叉出去。
衙役扼住他的喉咙,他一声都发不出来。
“轰隆隆!”
大雨朦胧,老树上的叶子摇摇欲坠。
陆东楼从二门中走出来,陈九韶已经等了多时。
“漕台,黄姑娘昨夜摔下山路,掉入湖中,衙门的差役已经寻了大半夜,一无所获,天这么冷,只怕是……”
陈九韶说到这里又有些犹豫,抬起头,才发觉陆东楼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他不禁有些恍惚,轻声提醒:“漕台……”
“让他们找。”陆东楼面色沉肃,拂袖便走。
……
漕粮案事发至今,诸方为之奔走,但其中把心思花在查案上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黄葭赶到巡抚衙门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这几日积雪盈寸,没有行人上街,两边也不点灯。
她身上没有银钱,坐不了车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往前不远,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面红底黑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巡抚衙门的朱漆大门高高耸立,像一张老虎的血盆大口,在黑漆漆的天色下愈显威严不可侵犯。
门口长阶上,士卒看到有人影过来,高呼一声,“来者何人?”
“程知府的要人,有要事禀报。”黄葭站在台阶下,大声回话,借杭州知府程隆的名号,希望能蒙混进去。
士卒并不觉得程知府的名头有多大,“上巡抚衙门,要带本部公文,若无事先通报,不得入内,这么简单的规矩你也不懂吗?”
黄葭脸色一凝,不退后,反而几步走上前。
士卒抬起长刀,将刃口对准她。
寒光乍现,霜刃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四围的兵将也聚拢过来。
士卒俯视着黄葭,却看她一身灰衣风尘仆仆,鞋上也全是泥土和杂草,语调又软下几分。
“明早再来吧,带上兵部公文,如今管得严,别的公文都不好使,懂?”
黄葭立在原地,仰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她身上什么公文都没有,可听官驿的人说,今日就是漕粮案终审,她不得不来,若等到明日,所有事情就都盖棺定论了。
士卒看她站在那里,正握紧手中的刀。
外围有士兵高声通报:“陈参将到!”
陈九韶穿着一身甲胄走上台阶,来拿回漕运部院的账本。
往前几步,那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脸上露出片刻惊讶,随即是喜悦,既然人没事,那他便好回去复命了。
他快步走上去,才发觉黄葭面容冷沉,正立在大门前,与一众士卒对峙。
门前士卒见了陈九韶,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唯独黄葭没有回头。
她站了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转身从台阶另一边走下去,目光只平视前方。
陈九韶脸色一沉,大步走上台阶,猛地抓住她的手腕,“跟我回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黄葭没有看他,“该回的时候我自然会回,用不着跟你们走!”
陈九韶冷哼一声,俯视着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黄葭冷冷扫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大步向下走。
陈九韶想起几日前青山居门口的事,快步跟上,“眼下案件已经尘埃落定,你不要多说了。”
黄葭脸色微变,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陈九韶忙不迭地跟着,“那个林怀璧已经到了馆驿,是程知府把她送过来的,兴许还要跟着漕台一同回江北,上回她见过你,你回去了要小心些,别让她认出来。”
黄葭憋着一口气,不想谈这些。
冷风吹起袖袍,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赶了大半天的路,又受了风,不免有些虚弱乏力。
走到最下一阶,忽然眼前一黑,身子猛地栽了下去。
第58章 轮番招供 黄葭一怔,蓦然笑道:“漕台……
两日后
天蒙蒙亮,屋中只点了两三根红烛,气氛有些沉闷。
士卒立在门前回报,中气十足的声音散入风中,听着格外醒神。
“杭州城西郊的酒家确实来了一伙人,拴了二十多匹马在院子里,听口音像是从福建赶来的。”
大门开着,刮进一阵冷风,烛火跳动几下,映出黄葭苍白的病容。
她倚靠在交椅里,目光缓缓转向对面之人。
陆东楼慢慢睁开眼,目光清明,“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士卒几步退出去,关上门。
白雪飘进来几许,黄葭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粗粝,她昏迷了两日,昨夜方才醒过来。
说来也好笑,这毒残余的时候,身上全无感觉,如今解了毒,好似是拔掉了一柄插在身上的利刃,血流不止,痛苦不堪。
陆东楼凝望着她,沉默半晌,为她倒了一盏清茶,递到她面前。
她看着那清凉的茶水,迟疑片刻,才从他手中接过。
小盏还未到嘴边,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码头上的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
黄葭不急着回答,喝过几口茶,悠悠看向他,“那日我落入湖中,遇见了一位高人。”
陆东楼一听这个开头,脸色变了又变,嘴角笑容带着嗔怒,却还是忍住听她把话说完。
她轻咳一声,煞有其事:“高人坐在船中,一身白衣,仙风道骨,我不知他是什么身份,只听他说,你我有缘相遇,便是命中注定,依照上苍旨意,他必得满足我一个心愿。”
“我便以码头之事相问,他即刻作答,想是已然算中了我心中所想。只可惜,问完之后,我身子一沉,昏昏欲睡,再醒来之时,人已趟在湖边断桥上。”
陆东楼听完她编的故事,脸上无波无澜,却明白了一件事。
——不用刑,从此人嘴里,他是听不到一句实话的。
门外天边,云气一点点凝起。
不过片刻,外头的雪下大了,冰凉的雪气穿过门,扑面而来。
黄葭看着他,有些不耐,“狡兔三窟,城里城外有十七处窝点,漕台打算何时缉捕?”
他没有回答。
桌上灯花蓦然爆开,闪出点点星芒。
四周安静了片刻,黄葭一直看着他,等到以为他要开口时,他却起身拿起了桌案上的一卷《海防纂要》,挡住她的视线。
雪落得很大,门外瞬时茫茫。
她卧在交椅上,思忖片刻道:“先前回来路上遇见了一行商队,我花了一笔钱请他们递了条子,若第二日漕粮案未有揭帖登出,则及早将贼寇的据点告给臬司衙门。”
她所说的商队,其实便是浙江码头上的商帮。她委托了船主给臬司衙门递信,料想赵世卿一心建功,得知了这个消息必然不会什么都不做。
谁知这么多天过去,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这才退而求其次,把事情抖给部院。
雪声窸窸窣窣,四面的寒意如潮涌动。
黄葭拥紧了衣袍,看着对面的人岿然不动,便也保持沉默,只一道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半晌,他如坐针毡,翻过一页书,声音幽幽响起。
“你已有了打算,何故还要问我?”
黄葭一怔,蓦然笑道:“漕台是怪我擅作主张?”
他没有回答,屋中忽地没有了声音。
门外大雪已连成片,黑云遮天。
风起了,雪声簌簌,一下一下打着窗户。
半晌,他放下书,忽然开口:“不怪你,还应谢你,是你、让这件事变回了本来的面目。”
不同与往日深不见底的温和,他此刻的声线柔如春日细雨,悄无声息地落入人的心底。
黄葭不由一怔。
一抬头,才发觉陆东楼正静静地注视她。
白雪波涛起伏间,乍然传来一声鸟啼,清脆悦耳。
天地间仿佛静了一瞬。
“黄姑娘。”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黄葭还未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