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首康元礼轻轻拂袖,示意书办退下。
“钦差息怒。”
他站了起来,面色严肃,目光直视着赵御史,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礼。
“浙江漕船每年往返京师,需过两次车盘瓜洲坝,定漕船五年一更,可没过多久,瓜洲建闸,改为七年一造,往后又因路途较江北船远,改为九年一造。”
“本来就是隔得年限越久越不好修缮,而这批船,看航行痕迹,应该有十年不止了。”
赵世卿眸光微动,“这是为何?”
康元礼耐心地解释;“我朝《通漕类编》有规,‘海船原限十五年一次改造’,这匹船大抵就是从隆庆海运中退下来的海船。这种海船板质坚厚,钉口紧密,规制颇整,可驾三十年,因用于海运,当时的漕运总督王宗沐定为十五年一造。”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而如今人离政息,时过境迁,这样的船型已经不在浙江船厂的规制之中了。”
赵世卿冷哼一声,“这还不简单,把当时参与造船的工匠带过来就是。”
“大人英明。”
康元礼笑了笑,眉目舒展,“我等正是这么想的,只是这批船最初是由福建那边主持督造的。”
赵世卿沉下一口气,对一边的千户吩咐:“给福建巡抚衙门发函,让他们去查,务必把参与造船的工匠送到这儿来。”
千户忙点头,领命便走。
“大人莫急。”康元礼急急上前,拱手一礼。
他解释道:“依照惯例,船厂会在船尾处刻上卫所、某字某号、厂官姓名、领造年份。而且,各处卫所与船厂各有挨年号册一本,写明了每年造船号,标识分记,以防止年限不到、重复造船。”
“这册子昨日我已命人翻出来了,大人发函之时,只要让有司将册子上记名的工匠找来便是。”
“方才不早说。”赵世卿瞪了他一眼。
康元通讪讪低下头,坐回去,给一旁的书办递了个眼神。
那书办快步将册子呈上。
赵世卿拿起督造册子,这册子放在库里,纸张经潮,墨迹有些晕开,拿在手上竟有些要时刻散架的感觉。
他迅速翻到折角的那页,只见泛黄的页头上赫然写着一行字。
——隆庆元年,泉州黄隽白督造。
……
黄葭又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时门外已是人影幢幢。
先前官驿大半守卫都调去了码头,如今几日过去,守卫再度森严起来。
入夜,风声动地。
士卒们抬着部院的账簿箱子进进出出,身上佩刀与甲胄摩擦,在暗夜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低鸣。
黄葭坐在廊前,向下看着匆忙的人影,沉默不语。
一名士卒大步走来,远远望去,见她着一身澄黄色衣衫靠在廊前,恍若天际一抹残阳。
鲁班尺迎风低吟,响着空灵的曲调,格外动人心魄。
他微微恍惚,上前躬身一礼,“黄船工,陈参将请您去北阁楼一趟。”
黄葭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他,语气不咸不淡,“他有说什么事么?”
士卒摇了摇头。
黄葭深吸一口气,起身向阁楼方向走去。
北阁风大,两面竹林摇曳。
她刚走到门口,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
“万方有罪,在予一人,本官也不过是尽为人臣的本分。” 赵世卿叹了一口气。
“钦差大人一片赤忱爱民之心,我等感佩万分。”陈九韶恭敬地附和。
黄葭面无表情地走进门,正见两人相对而坐,脸上带笑,仿佛谈得极为融洽。
白云铜炉透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其上青烟燃起,浮动在整间阁楼的中心。
黄葭的目光掠过朦胧的烟雾,看见赵世卿的那张脸。
当日泡在冷泉中的窒息感又涌上心头,她自幼长在水边,水性极好,可那次溺水的感觉却来得那么真切而陌生。
冷气浇灌到四肢百骸,水草似乎缠住了脚踝,她使劲儿地抓,整个身子却越来越沉。
迫近死亡,她心中一片混沌,有一种不知为何而死的茫然。
但是劫后余生,恨意却来得确切而逼真。
黄葭的目光只在赵世卿脸上停留了片刻,她便转身寻了一个位子坐下,仿佛无事发生。
夜中很昏暗,楼里只有南北两盏灯发出幽幽的光芒。
陈九韶已经收敛了笑意,转头看过来,却见黄葭坐在十步开外的椅子上,几乎挨着门坐。
他脸色阴了几分,“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我观两位相谈甚欢,实在不忍打搅,故而坐得远些。”黄葭礼貌回答,又招呼一旁的长随,快给她上一壶热茶和一盘酥饼。
长随一愣,看了陈九韶一眼。
陈参将阴着脸,还是示意他照她说的做。
黄葭兀自坐着,拿起了几天前买衣裳时顺带买的一卷《杭州府志》,挡住了他们两人的视线。
陈九韶面色铁青,“赵御史亲自来,你不过来见礼?”
黄葭的声音缓缓自《杭州府志》后面传来。
“先前赵御史让草民代任杭州卫营造官,也不曾将文书、盖印的牌票置齐全。草民想,御史应当是不拘小节之人。”
听她提起当日的事,陈九韶脸色微变,垂下眼眸。
一边的赵世卿却笑容不改,比起当日的慌乱,此刻的他宛若“定海神针”。
当日之所以慌乱,是他在浙江立足不稳,而如今,他捉拿匪徒,探破漕运大案,已然卓有功绩,一举一动都有了大官的气派。
而这个小小船工,曾数次想要加害于他,如今眼见他平步青云,她暗地里眼红不已,心里自然更加不痛快。
只是她到底失了分寸,竟把这种心思直接摆到了脸上。
炉火声窸窸窣窣,四面的寒意开始如潮涌动。
黄葭一手举《杭州府志》,一手拿起酥饼。
赵世卿看在眼里,反而愈发得意,脸上笑意已然藏不住。
一旁的陈九韶看着黄葭胆大包天的举动,心惊胆战,眼眸中翻滚着怒意。
今日是他将人带过来的,她若得罪了钦差,难保钦差不迁怒于他。
而如今正是至关重要的时候,这个节骨眼儿惹恼了钦差,他的巡哨参将一职岂不是要泡汤?
陈九韶轻咳一声,看向她,“重犯薛孟归焚坏十六艘官船、二十几艘商船,逃往南边,赵御史这回就是为了修缮那十六艘官船之事而来。”
话音刚落,只见黄葭忽地放下了《杭州府志》,将目光转向他二人。
火炉余下点点星子,黯淡的火光照出她的半边脸,沉静如水。
陈九韶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眸,愣了一下。
方才盛满了狡黠不恭的双眸,此刻变得清明而专注。
赵世卿兀自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摩挲着蜿蜒的青色纹路。
只听陈九韶忽然没了下文,他才抬头,静静看向她,“船不会让你白修,你出了力,本官自会依照船厂的惯例给银,只不过……”
他忽然顿了顿,转头看向陈九韶。
陈九韶忙接上他的话,“只不过这些官船修缮之后,不可马上送到江口检船。”
“为何?”黄葭面色一凝。
陈九韶肃穆道:“检船之事由赵御史亲自主持,你只管修好船,届时拿了钱便可走人了。”
黄葭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悠了一圈,眼眸中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半晌,轻轻回了声“好”。
陈九韶眸光微动,没想到她今天竟然这样好说话。
第61章 风雨无端 “别吵。”黄葭打断得干脆利……
晨间风起,眼见就要落雨。
康元礼走进船厂二门,黄葭紧随其后。
走到南屋前,康工首停下脚步,转头向她看来,“此事匆忙,一时之间也腾不出一间空屋子,不过粮场的秦忠在这里原有一间值房,眼下他已下狱,黄督工若是不嫌弃,便暂且用着,等三门之后的厢房空出来……”
黄葭看着那榆木门上的青苔,摆了摆手,“就这儿吧,不过是半个月工期,用不着特地挪屋子。”
“督工大气。”康元礼笑了笑。
黄葭看了他一眼,举步向前,推门而入。
屋里只燃了两根蜡烛,一方三尺桌案,一把官帽椅,一排放工册的架子,格外冷清。
她走过木架,坐到椅子上,这屋潮气很重,烛火恍惚间显出几分森冷。
黄葭转头看向康工首,“这个秦忠家里还有人么?”
“他家是福建延平的,今秋家乡发了大水,一双父母都死在洪水中。这人活到三十多岁,一夜之间成了孤儿,也是可怜呐。”
康元礼叹息一声,声音与屋外风声融成一片,格外入耳。
黄葭看着那积案尘灰,脸色复杂。
屋中一时静默。
正在这时,外头忽地有人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