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围有苦竹环抱,碑板甚多而不足观,亭榭曲折,位置疏秀,有石螭吐水,目犹眈眈。
看得这番美景,二人却无赏景的情致,跟着书办上了楼,不知这鲍知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楼阁厢房南面挂字画,三面有窗,窗外云阴往来,船樯历历。四面点了油灯,明亮异常,中间摆了个火盆,东西两边各是一排八仙椅。
二人一进门,见南墙的灯下,知府鲍冕坐在太师椅里,手里拿着一卷书,约莫是哪里的方志,看得很是专注。
两个影子在灯下拉长,鲍冕看见那一片灯影,悠悠抬起头来,袖袍一挥,“二位,坐。”
杨育宽踌躇片刻,在东面落座,他今日是初见鲍冕,不由地开始打量他的容貌。
近看去,鲍明府其人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身子瘦削却没有半分文弱之感,穿了件墨色边纹湛蓝道袍,尽是飘逸之相。
风大转凉,胡宝生坐在西面,那窗开得大,坐得很不安稳。
今日被摆了一道,他心中满腔怨愤无处诉说。鲍冕虽是个四品的知府,但对他们漕运部院的人却没有什么辖制权,他半路杀出来,将他们找人的事坏了不说,于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天下没有损人不利己的人,鲍冕自然不是傻子。
只见他放下茶盏,目光如出鞘的利刃扫过两位远客的面容,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听卫所剿寇的人回话,二位远道而来,是要去崇安寻人,鲍某今日之举实属冒犯,只是断没有阻碍二位办差之意,反倒是诚心想助二位一臂之力。”
他语气温和,眼底仿佛蓄着春日暖意。
书办给两人上了茶,热气融融。
胡宝生冷哼一声,撇过脸去,这姓鲍的长着九曲玲珑心窍,当他们都是傻子么?他无端把他们弄来这里,说得难听些,就是强掳。
杨育宽抿了一口茶,既来之则安之。
眼下既然没有法子离开,那便看看这鲍冕如何“尽地主之谊”了。
鲍冕将二人的脸色尽收眼底,起身走到北窗口,负手在身后,脸上露出了悲天悯人的神情,“说来惭愧,今年延平发大水,大堤决口,将三个县的地给淹了,如今州府之内,流民四散,等到冬来,户籍都要销去大半。”
胡宝生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延平发大水,这跟他们找人有什么关系,东拉西扯的,真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杨育宽却已听出一二分,延平四处难民,田地被淹,就不得不去他处过活。
这些难民或是北上,或是南下,若是北上,延平府临北的就是建宁府,而他们要去的崇安就在建宁府。
鲍冕望着远处被没的村庄,神情肃穆。
他转过身,面对二人,“如今难民北上,无外乎涌去了松河、崇阳河、南浦河,更有盗寇趁机作乱,四面村落烧杀抢掠,民不聊生。百姓如此遭难,鲍某枉称父母官。”
江风飒飒然,鲍明府一身道袍翩然而立,声音温润谦和,更有痛惜之意。
胡宝生心中触动,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方才大片被淹没的田地、民房,还有那半截横桥,不由地起了恻隐之心。
可如今延平盗寇作乱,他们驻守淮安,也实在无能为力,这么想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一丝惆怅,“倭寇在东南作乱不是一天两天了,部院连运粮的漕军都拨了一半充作海防。这几年光景,我们卫所的人也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哪里缺人便顶上。你们延平有难处,四方又何尝没有难处。”
这话音里含着哽咽,像是刻进了几许风沙。
鲍冕听后轻笑一声,落座南墙下,捧起茶来,“请二位来,自然是二位力所能及之事,绝不会教人犯难。而且,这件事做成了,不但于延平大有裨益,也能让二位及早回淮安交差。”
他勾起唇角,颇有几分蛊惑之意。
第6章 知府有计 杨育宽抿了一口茶,接着问:……
鲍冕话音已落,屋里二人却都不吭声。
楼外凄风阵阵吹来。
胡宝生仰头望去,见水势浩瀚,沿河村落阅无人烟,惟有瓜舟点点,他眸光微动,看向鲍明府,只见明府斜倚太师椅上,泰然自若。
此人若真有法子,既能挽救延平府生民,又能助他们部院一臂之力,倒不妨听他一试。
杨育宽摩挲着茶盏,盏中的茶早已不温。
想那鲍冕言辞笃定,可若真有什么大谋略,他自己为何不施行?
既唤他们来做,可见这法子要落到实处,多半要靠漕运部院手中权柄。
那办法,无非就是借调漕粮救济饥民,或是借调漕军肃清盗匪。
他鲍知府救万民于水火,传出去自是流芳百世的美名。
那美名由他担了,罪名又由谁来担?
无论是挪用漕粮给延平,还是调拨漕军到延平府,未上书得顺天府应允,哪个不是丢乌纱帽的大罪?
沉默良久,楼外暮色沉沉,江风大凉。
书办关上了东西窗,留了一扇北窗。
那火盆只余下点点星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鲍冕环顾两人神情,见各人各有所虑。
他直起身子,忽而长嗟一声,声音悲悯而沉痛,“他年芹茂而樨香兮,拜公卿以相酬。”
这诗句仿的是《离骚》体,诗文的意思说得再直白些,即是“事成之后,功名利禄官爵皆与胡、杨二位,而他鲍知府一概不沾染”。
杨育宽微微一怔,隐隐有些佩服。
——目下仕人大都汲汲营营,不想鲍冕有如此风骨,竟能将官爵视作身外之物,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目光更显敬重。
北窗嗡嗡作响,宛如山野竹林中嵇康的低语。
这个时候的杨育宽还不明白,凡功名之士,多非纯正之徒。
须臾间,窗振得愈发猛烈。
西风摇落间,鲍冕站起来。
远望北窗外,湖水甚大,曹山如笑,好似迎仙人鹤首。
他叹息一声,正走到那堵挂着山水字画的墙下,呢喃楚音。
此番情景,恍惚又是,“大夫行吟泽畔”时。
想到屈子,杨育宽有些许动容。
既然是为着延平百姓,他便也不求什么官名爵位,只要此事不妨害漕运部院,豁出命去,插一手也无妨。
胡宝生虽听不懂那诗的意思,可他已见了这洪水滔天的延平府,没道理不出力。
鲍冕抚摸着字画下的香案,转过头,笑容如春风和煦。
“二位,意下如何?”
胡宝生目光炯炯,拱手作揖,“既然为民请命,那如何行事,还劳烦明府将说个明白!”
杨育宽微微皱眉,作出犹疑神色,捧起茶来,“部院要寻的人,已经遣了兵备道去,不知明府所说的办法,如何与寻人扯上关系?”
鲍冕轻笑一声,眉头却皱起,“二位有所不知。这些日子难民往来,不计其数,如今在崇安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兵备道腿脚再麻利,成百上千的人头,一时也顾不过来。”
“如若不然,二位在船上这么久,兵备道何至于迟迟没有消息?”
听了这话,胡、杨二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江风萧萧吹起,撩人愁绪乱如丝。
杨育宽抿了一口茶,接着问:“那依明府之见,此事该如何收场?”
鲍冕笑了笑,转头直直看向两人,目光犀利,话音掷地有声,“崇安四处漏风,一个个人头算不过来。可若是将出去的路封上,那部院想抓的人,自然飞不出手掌心。”
听了这话,两人皆是一惊。
延平受灾严重,哀鸿遍野,他俩原先以为,鲍冕既然来求,多半是想漕运部院调粮来接济延平府,不料他竟然是要封城!
可仔细一想也明白过来,救灾不但要粮,更要人。
把城一封,难民出不去,大都要返回故地,彼时,百废待兴的延平府也就有了重建城庄的民力。
杨育宽微微抬眸,不想他竟然是这个主意。
他撇过脸,看向北窗外。
夜来,云气四塞,疾风吹尘,寒风止不住地涌进来,堵得胸腔满是郁气。
一边的胡宝生低下头。
心想这鲍知府行事实在大胆,封住延平北上的去路,可现在难民都已经到了建宁,那必然要连带着建宁府一块儿封。
可这么一大片州府一下子都给封住,朝廷那边要如何交代,建宁知府答不答应?
想到这里,胡宝生犹疑地看向鲍冕,“这件事实在太大,可否容我二人再思量几日?”
鲍冕并未答话,目光越过火盆上空的蒙蒙水气,深深看了他一眼。
只一个眼神,胡宝生沉默着低下了头。
——这件事,只能快,不能慢。
楼外,风声动地,大雨瓢泼,檐水滴落。
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楼里更显静谧。
鲍冕软下了语调,扫过两人退避的神情,温和一笑,“二位,莫要多虑,此事倒也没那么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