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好?”黄葭气笑了。
杨育宽语重心长,“刘家在清江厂根基深厚,倘若不彻底拔除,哪里能轮得到你坐稳厂官?漕台这么做,既清洗了蠹虫,又让你这个掌事站稳脚跟,算是皆大欢喜。”
黄葭眸光微动,心底浮起一丝触动,但很快被压下去。
杨育宽有些忐忑地注视着她,四下渔火闪烁,点点微芒浸在她的眉间,显得目色格外清冷。
半晌,她仰面嗤笑一声,“比起刘贤文那个家底优渥的老滑头,我做掌事,于部院而言,难道不是更好把控?”
杨育宽神情一滞,却不好反驳。
夜来雨纷纷,落在溪水中,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
黄葭瞥了他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杨育宽忽而抬眸,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朦朦胧胧的雨雾。
他眉头紧锁,有些心焦,干脆开门见山。
“我答应了人,要把你带回去。”
说完,他轻轻转头,却见黄葭正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他所言并不在她意料之外。
“你今天来,是受陈九韶所托吧。”黄葭喝了一口冷酒,打起三分精神。
听她直呼其名,杨育宽微微侧目,“你既然知道了,就快些回去。陈参将先前帮着衙门捣毁了数个贼人的老巢,救了上百人,本该升迁的,如今是他的关口,你闹出事端万一拖累了他,便不好了。”
黄葭笑了笑,“那杨郎中知不知道,那位陈参将近来与赵御史来往密切?”
杨育宽微微一愣,又撇过脸去,“一码归一码。我下狱受刑,赵御史提审公堂,皆是职责所在。”
“哦?”黄葭淡淡一笑,“我怎么听闻,杨郎中当时因为一条通奸罪而咆哮公堂,案子的刑名都由主审官所拟,杨郎中觉得当日就是纯然的巧合么?”
杨育宽一惊,缓缓低下头,耳边流水潺潺不息,他的思绪忽然纷乱无比。
昏暗的囚牢,恍惚的烛火,赵世卿夙夜前来,与他谈起往事,亲善的言语犹在耳畔,此刻想来却与当时的心境翻天覆地。
船尾卷起一阵冷风,杨育宽顿时瑟缩了一下,心底一片冰凉。
黄葭瞥了他一眼,散漫地晃着手中的冷酒,哗啦作响。
“呼——呼——”
夜来风大,吹得马车上的湘帘卷起,帘子上挂的青色流苏悠悠摆动。
车里,杨育宽面容冷峻,端坐不动,拿目光反复扫视着黄葭,黄葭透过帘子望着窗外的街市,一言不发。
夜中宵禁,街上寥无人烟,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官驿。
寒风如刀,庭中柳枝扬起,叶子簌簌而响。
二楼屋里,四角的蜡烛点起,明晃晃一片。
中间的白云铜大火盆已烧得遍体通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窗边桌上摆着一副残局,桌下是一堆名册,原本叠得整整齐齐,如今已被屋主人翻得乱七八糟。
陆东楼坐在交椅上,听狂风擦过窗纸,飒飒之声不绝。
一旁的陈九韶声音恳切,“这是请帖,几日后赵御史想请您去西湖一游。”
“搁那儿吧。”陆东楼随口道。
陈九韶应了一声,举步退下,转过身,身后士卒掩上了门。
廊道外,细雨潇潇,吹得脸上发凉,他忽觉疲累,刚要往拐角处走,却听得一个脚步声悄悄而至。
转头,远处一个澄黄色身影正移步过来。
鲁班尺的啸鸣声在寂静的夜里动人心弦,陈参将很快明白了来人是谁。
黄葭快步走来,风吹得发丝凌乱,衣袂飘飘,步态却格外从容。
他阔步上前,匆匆道:“船厂的事你同我说没用,今日太晚,明早你到赵御史那里去赔个不是,再带……”
“我来,不为这事。” 黄葭径直打断了他。
陈九韶微微一怔,瞥了她一眼,又侧过脸看向身后的屋子,似是明白了什么。
他抿了抿唇,向拐角处走去,身影没入黑暗。
黄葭走到门口,几名士卒持刀而立,冷脸盯着她。
她并不上前,只立在那里,屋中的烛光穿过门隙,泼洒在她身上,明媚如残阳。
漏下一刻,云层渐散,廊外月影斑驳。
屋中烛光兀自通明,外头几个士卒都盯得快失去耐心。
里头的声音终于幽幽传出。
“让她进来。”
楼外似有风过,映在窗台的月影微漾,黄葭坐到陆东楼对面,两人隔着快燃尽的蜡烛,一盘无疾而终的棋。
陆东楼正在打谱,没有看她,只微微蹙眉,“有事?”
黄葭直视着他的脸庞,语气生硬,“你当初请我来部院,究竟是想做什么?”
陆东楼的身子缓缓靠向椅背,仰面望向她,她的脸色在明亮灯火下沉静如铁。
他沉默地看着她,半晌,蓦然道:“给我一个回答你的理由。”
“你不是一直想要暗舱的图纸么?”黄葭攥住自己的五指,声音平静。
陆东楼拿起茶盏的手登时一顿,瓷白的盖与檐口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起头,颇有深意地看向她。
涉及七年前暗舱的事在她心底,大约已如湖石般,越沉越深,听她这么痛快地说起,他不禁犹疑。
陆东楼放下手中棋子,按着自己额头,又忍不住将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怔然半晌,他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
“方才喝酒了?”
黄葭哑然片刻,抬眸看着他,“我说真的。”
“何以为证?”他俯身望向她,只见她脸上没有红晕,但身上那股陈年黄酒的香气却挥之不去。
眼下一时昏头,等明早酒醒,只怕是要冲过来杀了他。
一边火红的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窜出一缕沉闷的香气。
他蓦地转头,目光略过棋盘,却瞥见她眼角微绯,眸中凛意昭昭,似是心意已定。
昔年黄葭在泉州,虽是小辈,但凭一身本事,在内府中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可到了部院这边,从淮安辗转杭州,她每每处于被动,次次落入下风。
当初,杨育宽等人不远千里来到福建,请她去淮安任职,她以为部院是一心修造漕船。
后来,清江厂掌事轮换,内斗频仍,部院却袖手旁观,她料想他们只想多她一个提线木偶,多一分利润可榨。
今在杭州,陆东楼将暗舱的事挑明,她才猛然明悟。
——部院请她来只是为了当年之事。
这种蒙在鼓里任人摆布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黄葭回想历历,脸色微沉,低头看向那面棋盘,黑白交错纵横,纠缠一处,难解难分。
她随手拿起一枚白子,那棋子的冷意从她的指腹侵入掌骨,宛若一块不化的寒冰,黄葭不禁浑身一颤。
她轻轻放下,自语道:“如不退一步,便僵死原处。”
这一声很轻,切切落入心底。
桌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一小截,烛光刺得人眼眶发涩。
陆东楼坐在一边,静静地凝望着她,似乎在等她说话。
半晌,黄葭正色道:“手谈一局,我问、你答,反之亦然。”
“你会说真话?”陆东楼靠着椅背,端起茶盏,目光触及她沉静的面容,只见点点烛火的暖意凝在她眉梢,好似夕阳缱绻。
“是真是假,你难道分不出?”
黄葭蓦地笑了一声,仰头对上他的目光,“你也不大能与我推心置腹吧。”
灯火下,陆东楼低头一笑,他没有反驳。
一阵冷风袭来,落在二人心头,一个低头收拾棋盘,一个低眸若有所思。
风声拂动间,唯有呼吸可闻。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隔着单薄的窗,透出湿冷的雾气。
黄葭面色一点点被雾气所罩,她俯身落了一子,便开始问话,“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七年前的事?又从哪里听来这些事?如今一再查探,意欲何为?”
一连三问,陆东楼落子的速度变慢。
他盯着棋盘,挑了第一问作答:“七年前,我就在福建,时任右布政使,上任以来卓有政绩,不久迁往南京兵部。”
黄葭微微一怔,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倒是白白浪费一问。
陆东楼又落下一子,把她的后路堵死,慢慢道:“两千料、两千两百料、三千料的漕船,其暗舱载重几何?”
黄葭沉默地听着,目光在棋盘上落定,而又抬起头,眼底如一派平静的江海。
他已然摸清她曾设计过几种船只的暗舱,如今三问并作一问,倒是执着。
她抿了一下唇,落了一子,“或许,都一样。”
话音一落,陆东楼有些怔忪地看向她,提子的手也滞在盅中。
这话太假,反倒有些像真话,可即便是真话,答的也不是具体的数目。
寸许月光从窗缝照进,在两人中间铺开一道霜河,窗外柳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在扫去人心上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