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丞若要治罪,草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江朝宗的脸上浮起冷笑,只见黄葭立在堂下,鬓边碎发微扬,一身澄黄衣衫恍若天边夕阳,淡然自若。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放下图纸,朝一边的书办递去个眼神。
书办会意,捧着图纸,快步走到黄葭面前。
她犹疑片刻,垂眼看去,受潮的图纸上画的、赫然是冰刃的骨架。
“本官已经派人问过往年打造冰刃的工匠,你这个图纸看着虽无问题,但过分加固了几个榫卯接口,使得其余之处受力不均。”
他冷哼一声,怒火凛然逼出口,“真是好手段,用这样荫蔽的办法,教旁人一时也看不出你的心思。”
江朝宗话音一落,众人一惊。
只把目光投向黄葭,只见她似乎沉默了一会,脸色蓦然一变,猛地翻动那几张图纸,似乎在寻找什么,再抬起头时,她面色苍白如纸,仿佛撞见了可怖的鬼。
“这些并非出自我手。”
黄葭掩下目光中的茫然,强逼自己镇定下来,她拿起图纸,仰面看向江朝宗,“图纸被动过手脚!”
此言一出,江朝宗尚无反应,在场众人却不由把目光投向康厂官。
康元礼一愣,连忙放下茶盏,起身施礼,“卑职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康厂官在船厂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他怎么可能去害一个小辈。”何埙脸上带笑,远远望着黄葭,目光中满是挑衅,“黄船工这么做,倒有些可能。”
“可能?什么可能?”黄葭冷笑,笑中带着一丝凄然,“在冰刃上动手脚,我能落到什么好处?”
何埙目光阴鸷,“那自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黄葭瞪着他,“仇从何来?”
何埙笑了笑,悠悠喝了一口茶,“黄船工常在私下里辱骂钦差大人,我等可是有目共睹的。”
黄葭没有看他,只向江朝宗行了一礼,“中丞明鉴,草民与赵大人一向上尊下敬,容不得此人肆意诋毁。”
“够了!”
江朝宗泛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无论如何,先将此人押入大狱,留待赵御史醒后,再做定夺。”
黄葭喉咙发紧,心头一缩,眼眸中犹有泪光。
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腌臜事缠上她?
罢了,左右躲不过,她不好过,那旁人也别想好过!
她攥着袖口,沉声:“中丞容禀,此事尚无定论,为保万无一失,不如将草民与何工首一起押入大狱……”
她话未说完,耳边骤然传来一道厉声。
“此事绝非何工首所为!”
众人闻之骚动,循声望去,见坐在右边第一位的陈九韶忽然起身。
他上前一步,向江巡抚作揖,动作利落有力,“禀中丞,这半月何工首一直在城外庄上收租,卑职月前巡城之时,曾见何家车马出城,直到今早,方才回来。”
黄葭陡然一惊,双眉紧蹙嘴唇紧抿,“中丞……”
“若非看在部院的面子上,早上枷铐了,论得到你在此咆哮公堂?”江朝宗打断了她,目光森冷,宛若深渊。
黄葭的心猛地一沉,垂眸一瞬,忽见脚下多了出两道颀长的黑影,枷锁的声音响在耳边。
堂外,西风甚急,身后火盆里火星扬起。
她手脚僵冷,这沉闷的暖意浸来,反烘得她一身筋骨更寒。
镣铐已经环上手腕,又冷又沉,她转身,被两名士卒带出去。
过了长廊,冷雪,浓雾交织而来。
黄葭惶惶走着,脚步迟钝得像是灌了铅一般,她依旧毫无头绪,初来浙江,打交道的无非那么几个人,除了何埙,还有谁会蓄意害她呢?
她回想着图纸上一道道墨痕,觉得万分熟悉,又万分陌生。
堂外冷风刮过,头脑昏昏沉沉,她近来嗜睡,精神不振,已经有好几日了,先前在船厂还好,到了官驿,越发能打瞌睡。
如今回想画图纸的场景,脑海中竟如此不清晰。
难道、真是她一时疏忽?
……
夜半
冬风不等闲。
官驿二楼上,元宵佳节的红灯笼被刮得四处乱晃,在沉沉夜幕,漾出一片猩红。
陆东楼微微抬眸,眼前大雪浩荡,天地一白。
“漕台,调令已经送去江北了。”杨育宽坐在他对面,心中有些难捱,“下官不明,您虽重伤,可待在官驿之中,守卫重重,也无需遣动漕军随护吧?”
他语气很轻,但话音中流露出些许不满。
为了一己安危,就要抽调江北漕军过来守卫,既是因私废公,也是小题大做。
天色渐渐地发黑。
雪势更重,如鹅毛纷扬。
陆东楼额上有汗,肤色白得显出冷意,他咳嗽了几声,胸腔震动之时,也牵动着身上伤口隐隐渗出血色。
忍着这般剧痛,他的声音却平静异常,“臬司衙门那边,人都找到了?”
杨育宽微微颔首,喉咙发紧,“与薛孟归勾连的那几个差役已被盯住,他们身在府衙,却私放罪犯出逃,早该定罪,只是不知、漕台打算何时将这一干人等拿下?”
他这话问出口,心中疑惑未减。
薛孟归出逃已有数十日,他的帮凶早该抓起来,陆漕台按下不表,留到今日,反倒像是窝藏罪犯。
陆东楼没有看他,只望着接天的雪幕,声音缓和无波,“还是盯着,有事来报,莫要轻举妄动。”
话音消散,冷风扑来细碎的雪屑,眼前登时一白。
杨育宽微微一愣,在那一片白茫茫中,他好像闻到了一股久违的血腥气。
第72章 怀璧其罪 “我的确姓林,但怀璧的、是……
臬司衙门大狱
正当饭点,狱卒推着小推车走进来,车上的小铃铛“叮铃铃”地响,两边的囚犯都站了起来,一道道目光眼巴巴地望着。
“都有都有。”狱卒脸上似有自得之色,拿起木勺开始添饭。
说是饭,其实是飘着几片烂菜叶的粥,粥上冒热气,看着似乎还不错。
可若换了夏季,天气潮热起来,饭桶上便有米虫往外爬,像沾着一粒粒黑色的芝麻,可见这些放吃食的家伙一点也不干净。
吃稀粥不用筷子,囚犯弯腰接过,狼吞虎咽地喝起来。
过了重刑犯的那一排,狱卒推着小推车往西边去,铃铛摇得震天响,声音在漆黑的大狱中回荡不绝。
婆娑光影自天窗照进来,映在她身上。
黄葭躺在茅草席上,靠墙壁一侧睡着了。
狱卒瞥了她一眼,拿着木勺猛敲饭桶,“吃饭了吃饭了!”
囚牢里的人纹丝不动,跟死了一样。
冬日,大狱不会为囚犯准备被褥,往往把囚犯三五成群地关在一处,让他们靠在一起取暖。
若是单一人睡死过去,第二日尸体便凉透了。
狱卒轻嗤一声,不再理她,推着小车继续往里走。
夜里的风擦过天窗,呜呜地响。
大雪扑簌纷纷。
过了子时,大狱中的刑犯窝在一处睡觉,打起了震天的呼噜。
两名“狱卒”打着灯,脚步匆匆,走过黑漆漆的甬道,看着两面的囚犯都已经“睡熟”,低声交谈起来。
“再往里走,左拐就是了。船等在老地方,宵禁的人换班不过一刻,你动作要快。”
“那、钥匙还放回去么?”
“这些不用你操心。”
两人走到里面一件囚牢,一人开了门,一人进门把“熟睡”的人扛起,快步走出去。
……
官柳摇曳不止,大舟飘荡。
船头水车不动,但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潮水拍打在她的脚下,渗出一片冰凉。
黄葭缓缓睁开眼,只见冷光闪烁。
前面的人背对着她,在擦拭一把刀。
她低下头,才发觉自己正被绑在一架水车上,水车这会儿是停住的,没有转动,而一旦转起,她便会被转着拖进河水里。
天色阴沉,船舱前的两盏红灯笼微微摆动,鲜血般灼灼耀光洒下。
前面的人站在光影里,转过头,在看清了黄葭脸上的神情后,蓦然一笑。
“看见是我,你好像并不惊讶?”
黄葭面色冷沉,刚想说什么,喉间一梗,猛烈地咳嗽起来。
她不是不惊讶,只是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冰刃图纸是她回到官驿之后画的,能对图纸动手脚的人,十有八九就住在官驿。她修的又是返程的官船,部院的人急着离开杭州,即便想害她,也不会对船动手脚。
排除了这些人,剩下的、只有林怀璧。
黄葭缓了一口气,狠狠瞪着她,一字一顿,“你为何害我?”
“并非害你,只是想让你下一趟大狱。”她笑了笑,脸上的面纱随风扬起,似真似幻。
她慢步走到黄葭面前,眉眼含笑,静静地盯着她惨白的脸,“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官驿守备森严,原打算在外面动手,可你一到外面便四处乱窜。几次追踪不得,我们也是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