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林怀璧欠了欠身,却没有闲话的意思,只大步往门里走去。
林怀璧微微一怔,刚伸出的手倏地收回袖底,指尖扼住袖口,只远远看着黄葭的背影,眼底一片阴霾。
……
天色昏沉,赵世卿走下了楼,只见底楼的戏台下赫然站着一个玄色身影。
“江中丞?”他喝得有些迷糊。
灯火惶惶,台下人绿鬓修眉,容光清绝,此刻虽是仰目看着他,目光中却威严非常。
赵世卿连忙走下楼,快步到他面前,施了一礼,“下官不才,不知中丞有何事由?”
江朝宗目光冷然,从他身上一掠而过,“如今失踪的漕粮,足足三成没有追回,本官日夜忧心、寝食难安,赵大人倒是得闲。”
他称呼“赵大人”,显然是动了气。
江朝宗的确动气,他历来看不上程隆这些花样,今日被拉来“捧场”已是不悦,又遇上赵世卿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非要拉他作诗。
赵世卿闻言,心中怔悚,退后几步,良久才哑声开口:“今日诸县生员并至,下官也是想与民同乐。”
江朝宗缄默不言,目光淡淡地扫过赵世卿的脸,只见他面如脆纸,目光也有些呆滞。
气氛一时凝滞。
凉风拂面,把一身酒气吹散,赵世卿缓缓抬眸,脸还是红的。
他瞥了江巡抚一眼,心砰砰直跳,惊惧之下吐出一番肺腑之言,“下官已经派人留意那个黄隽白的动向,若早知道她是中丞看重的人,下官决不会对她动手。”
江巡抚看着他,目如幽壑,声音轻极,“调任吏部的事,你等消息吧。”
说完,他阔步走了出去。
戏台下,两面灯火快要燃尽。
江巡抚的话音还回响在耳畔,赵世卿眸光亮如灯芯,胸腔里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疾走几步,灯辉摇曳下,那一身红衣灼灼如烈焰,几欲燃起。
第71章 下狱 只见船底那嵌了金属的冰刀断折了……
风雪慢慢停息,辽阔的湖面已被冰封住,冰蓝色的条带割开白色的山脉,裸出大地一道骇人的骨架。
结冰期已至,西湖的船都停泊在岸上。
巡河的官兵走在刺刀般光滑的冰面上,提着的灯笼照出一片澄黄的暖色,宛如冰河上升起的一个个小太阳。
官兵脸上都生了冻疮,红红一片,好似结痂的伤疤,在棚里烤火的时候还痒得难受,想挠,出来遭冷风一吹,反而好受多了。
走到中段,不少人缩在单薄的衣衫下,咬紧牙关,冻得浑身发颤。
“卢总旗,这么冷的天,也不会有人来偷什么,咱们就先回去吧。”后头有人开口,嘴角吐出蒙蒙白气。
“你们先回吧,我再看看。”卢庆锡扫了后面人一眼,兀自向前走,冰面映着寒光,照得他一身甲胄凛凛闪烁,威严非常。
后面众人面面相觑,虽得了应允,却也不敢后退,还是跟在后面。
他们本是管辖军器库的卫所官兵,西湖也不在杭州的湖防之列,若非几日后要在湖上办雪船会,有官船留滞在此,他们也不至于要在冬夜里出来巡查。
众人心中长叹一声,脚步放得轻极,走在周遭一片大船之中。
船身投下巨大的黑影,与冰面上的一派光影相对,天地间、难得黑白分明。
众人走过了几百步,天边一轮圆月悄然升起,在层云中散出光辉。
“真是稀罕。”一人不由惊叹,正月十五夜的子时已经过去,此刻大雪方歇,竟连月亮都升起来了。
听他这声惊叹,其余人等也不由地抬起头,看层云聚拢,惟有西边一片月色皎洁。
卢庆锡凝视着月亮,想到家里刚过门的娘子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眉头不由舒展。
众人对月遥望,见云中朦胧的光晕散开,各自牵动情肠。
正在这时,“砰”的一声,冰面忽然震动。
众人倒退几步,惊骇不已。
卢庆锡只望着不远处冰面上一抹黑影,语气镇定,“是有人从船上掉下来了。”
众官兵瞳孔一缩,只望向那身影,躺在冰面上,挣扎着就要起来。
这么晚待在官船上的人,难不成是贼寇?
未待他们抽刀,船上又跑下来数人,皆穿着青色袍子,纷纷聚拢到那身影周围,似乎在嘀咕什么。
卢庆锡眉头微皱,轻轻抬手。
众兵得令,阔步向前奔去,甲胄摩擦,冰面上沉沉的脚步声响起。
穿青袍的伶人们听到动静,即刻转过身,便见寒光一过、威严森森。
——他们已被刺刀包围。
“你、你们是官差?”伶人们伏在冰面上,冻得颤抖不止。
卢庆锡眉头微蹙,阔步走向前,没过几步,便闻着浓重的酒气,从船上掉下来的那人面色驼红,身上的绯色锦衣华贵无比。
他刚要问话,只听得包围内一个伶人高喊。
“都让开,这是钦差大人!”
卫所众人一惊,只见那满身酒气的人狼狈地坐在冰面上,一条胳膊撞得流血不止,目光仍是迷离。
卢庆锡快步上前,扯下他腰间的令牌,打眼一看,“是臬司衙门。”
身后众官兵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搬人,快步往岸上奔去,穿青袍的伶人纷纷起身,跟在了后头。
冰面上步履匆匆,卢庆锡立在原地,望向一边的官船。
巨大的船身微微倾向一侧,这样的斜坡并非站不住人,可那钦差大抵是醉了酒,又正好站在倾斜角度最大的船头,一时没有站稳,才掉下来。
他绕着船身,从前走到后,目光一直落在船与冰面交接处,走到中后段,脚步登时一顿。
只见船底那嵌了金属的冰刀断折了一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
天光大亮,凉风飒然而至。
黄葭坐在二楼长廊下,西望山色,皑皑成雪。
她凝神看着,面上阴晴不定。
“黄船工,臬司衙门的人请你去一趟。”士卒前来通报。
黄葭眉头微蹙,心下犹疑,却很快起身,跟着他向外走去。
今日没有下雪,但昨夜天寒,今晨路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车驾碾着坚冰向前,车轱辘转得很快。
不一会儿就到了臬司衙门,黄葭跟书办过了二门,只见正对的大堂点了蜡烛。
灯火荧荧,照彻一片。
这灯色太亮,亮得让人心中恍惚。
黄葭走进来时,堂中东西两边之人相对而坐,皆是一脸的凝重,她看了看,这四周位子满座,没有留给她的。
主座上的人穿着一身绯袍,大抵是巡抚、巡按一级的官员,他翻动着纸页,目光不曾看她。
知府程隆坐在他左手边,后面依次坐着臬司衙门的官吏。右边坐着几个卫所的将官,陈九韶坐在第一位。
人到得很齐,浙江船厂的人也来了,康厂官、何埙,还有另外两名船工首,一同坐在卫所将官的后排。
堂外,细柳摇曳,枝叶沙沙颤动。
四下静极了。
黄葭立在堂下,澄黄色的衣摆,严整的衣襟,冷风吹得她腰间的鲁班尺低低呼鸣。
漏下一刻,一名书办走进来,捧着一摞图纸,呈递到主座的案头。
黄葭轻轻扫了一眼,仿佛是官船的图纸。
主座上的人拿起来看了几眼,又放下,他微微抬眸,目光触及堂下之人时,登时滞了一瞬。
“罪犯黄隽白,见到本官,为何不拜?”
这语气冷硬,听得众人不由悚然。
黄葭微微一怔,才知此人就是浙江巡抚江朝宗。
她伏低身子,拱手一拜,寒风灌了满袖,“中丞,草民不知所犯何罪?”
江朝宗微微挑眉,见她目光沉毅,未有退缩之意。
他一拍惊堂木,不由加重语气,“你才疏学浅,名过于实,赵御史对你委以重任,你却毫无奉公勤谨之心,口出怨言,懒怠松懈,所筑船底冰刃承重不足,致使御史钦差遭遇不测,身负重伤!”
黄葭猛地一怔,又很快冷静下来,她勘察过官船承重、西湖历年雪船造册,所造冰刃不能算尽善尽美,却也不至于出大的问题。
况且在船舶本身无隐患之时,即便船底那几尺冰刃断裂,也不至于翻船。
她深吸一口气,蓦地上前一步,“敢问中丞,赵御史当时是怎么受的伤?”
江朝宗阴了脸,却沉默不语。
据那几个伶人所言,赵世卿当夜欣喜不已,带着他们自玉井楼上车,一路奔至西湖,声势浩大地上了官船。
因为喝了酒,一时放浪形骸,他裹着袍子往船头扑去,伶人们在后面追着,只听得“砰”的一声,船头一个身影陡然坠落。
这样荒唐的事,哪怕是为了朝廷的颜面,江巡抚也决不会往外说。
堂中倏尔寂静,众人的目光开始打转。
黄葭看着江巡抚的脸,又道:“冰刃这东西,本就极难把握,每年气候不一,入冬之后冷热也不同,冰刃长久与冰面相触,沾水冻裂是说不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