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靠着椅背,不敢出声也不敢动。
黄葭面容平静,“大夫,您家医馆沿河而建,可有后门?后门在哪里?”
“有有有……”他猛地点头,伸手指着,“在那边,我带姑娘过去。”
大风渐息,今夜无雪。
过了一个时辰,长舟航行于幽幽河道间,四面万籁俱寂,惟有渔火漾漾。
黄葭卧在船头,眼前飘过越来越浓的雾气。
这雾气中夹杂着温热的湿气,想来就是舆图中所画的谷中温泉。
终于到了。
四围山色空濛,一点点映入眼底,因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比之当日探路时所见,大为不同。
但福建多山,黄葭自小在山间长大,认山涧河道轻车熟路。
她不会走错。
漂过重重暖雾,青黑的山体渐渐隐现,谷中的粼粼波光已经分明。
黄葭起身,提起身边一盏灯笼,照着前方的路。
进入谷口,“滴答滴答”的泉水声不绝于耳,像是从身后的谷口传来,又像是四面八方齐齐响动。
她坐了下来,湿热的雾气渐渐聚拢,覆在她冰冷的脸庞上,有灼烧的感觉,她的脸颊滚烫。
这个温暖的山谷,俨然是严冬里的世外桃源。
黄葭看着,忽觉恍惚,一种陌生的不安攀升到心头。
她提起灯,悬在水面上,见水纹漾起金黄的火光,像是铺就了一个深秋的老叶,平静淡然。
她看了一眼,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像散尽了全身力气一般,靠在船头的木几旁。
暖意缭绕,浮光跃金。
她刚有了困意,却见远处深深白雾中好似浮出了一个黑影。
一首山歌忽然荡在耳边,与周遭的“滴答”声,相应成调。
唱词是一对男女在商议婚期。
听来、很是熟悉。
“黄姑娘,可还记得老夫?”浓雾中,一道声音向她传来。
黄葭想起了当日那位艄公,但来的人却不是艄公。
雾气渐散,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是船主。
第75章 真相 解谜
虽然此前已然见识过船主的神通广大,但今夜在山谷中与之相遇,还是在黄葭意料之外。
这处山谷坐落在山丘水网之间,若无秦忠的那本舆图,她根本注意不到。
船主又是从何得知?
水烟婆娑,周身暖洋洋的一片,她的神情却冷峻起来。
“多日不见。”移船相近,船主笑容灿烂,两鬓的白发在雾气中隐现。
黄葭心有疑虑,面上仍带着笑容,揖了一礼。
船主将目光从她面上掠过,眉眼间登时浮起关切的神色,“姑娘上回的寒症仍未痊愈?”
“天气转凉,一时没顾上加衣。听闻此地有几条暖流,今夜便是想来泡温泉,去个病气。” 青雾凝在眉间,黄葭看向他,哑然一笑。
船主叹了一声,嗓音在空谷中分外悠远,“倒是有缘,我腿脚上有些老毛病,也是来此疗养。”
说完,他瞥了她一眼,又转头望向身后那片浓雾,“这里还不是山谷腹地,黄姑娘既然是来泡泉,不如让我为你带路吧。”
黄葭微微一怔,看着周遭聚拢来的浓雾,沉吟片刻,道了一声,“也好。”
船主其人虽高深莫测,但看着并非穷凶极恶之徒,总归不会要她性命。
况且,先前人贩子一事,她还想要问个究竟。
“哗啦啦”山泉潺潺,从舟下涌过,二人往谷中行去,周遭雾色浓如棉絮。
船主立在她前面,二人相隔不到十丈远,却也看不清彼此身形,只有一团黑影散在蒙蒙水烟里。
不知行过多久,衣衫已经沾了雾水,脸上湿漉漉一片,远处的水道似乎曲折无比,山谷也大得没有边际,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头。
他是在带她兜圈子。
黄葭想明白这点,却没有多问,只坐了下来,听着耳边滴答的水声响动不止。
她坐下来,静静看向前路。
又过了半个时辰,眼前终于浮出了些许亮光。
船出了谷,到了两峡之间。
天光熹微,落在大雾之上。
黄葭抬头看去,不远处荧光熠熠,宛如天上星子、亦或是山中鬼火。
当船慢慢靠近,她终于看清,那是人群中举起的一个个火把。
微风掠过,火苗晃动,在大雾中犹如鬼魅的身形,勾勒出周围的山水人群。
形形色色的人乌泱泱地站在陡坡上,一双双眼睛朝这边看过来。
火光微漾,带出寒芒,那是刀兵上闪烁的光。
她的眸子渐渐冷下来。
近百号人马、持刀枪、聚于水泊之间。
除了匪寇,不作他想。
黄葭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带路的船主,他立在船头,山风自两峡间吹来,身形八风不动,向山坡上的人招手,脸色泰然自若。
看来,他在这群山匪中地位不低,兴许就是匪首。
船驶向山的阴面,正前方是一处巨大的凹岸,停着几十艘大船,大大小小的船身隐没在雾色当中,帆已经放下,船舱里却亮着灯。
这是一个深水船坞。
由桦木搭起的渡口足有六丈宽、三十丈长。
船主脚下那艘船一靠近渡口,乌泱泱的人群里走出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身着宝蓝色长衫的女子,正是练儿。
而她身后的人大都带着刀枪,站立如松柏。
练儿面如冰霜,左手边站了一个白衣书生打扮的男子。二人并肩,立在众人前面,大抵在匪群中颇有声望。
黄葭面色凝重,脚下的船仍在向渡口靠近,渡口的一排树影掩住了她沉思的神情。
船主已经被几人扶着,上了岸。
两边树木沙沙作响,衰败的叶子铺满了渡口。
黄葭的船也随之靠岸,她未有动作,渡口处站着的几位匪徒已将她拽上了岸。
踉踉跄跄走过几步,她心绪纷乱如雨,抬起头,见渡口上的匪众竟警惕地看着她,心中不由好笑,这会儿该害怕的人,应该是她吧。
黄葭站到了众人面前,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水泊。
四下安静极了。
只听船主咳嗽了一声,练儿赶忙给他披了一件藏青色大氅。
两边的刀兵已经向黄葭靠拢来。
火光照过刃口,映出一道白光,落在她的眼角。
黄葭安静无言。
“来者是客人,刀斧胁身,不是待客之道。”船主悠悠开了口,声音平和。
但当黄葭抬起头,对上他森冷的目光,才读出了这句话中并不平和的意味。
匪群中有人开口:“舵主,此人既是官府的人,又盗走了舆图,误了咱们的大事,如今贸然闯谷,还是先行羁押为好。”
船主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又看向黄葭,没有接话。
“爹。”一直沉默的练儿倏尔开口,“此处风大,大伙都忙了一天,穿得少,站在这儿恐要着凉,不如先上船吧。”
说完,练儿看了一眼旁边的白衣男子。
二人对视一眼。
船主没有说话,背身向后走去,算是默许了女儿的提议。
白衣男子向四面的刀斧手使了个眼色,两把冷硬的刀背登时抵在了黄葭的腰间,迫着她向前走。
众匪徒面面相觑,将刀剑收了回去,跟在练儿身后。
黄葭静静地走在最后面。
看这个架势,船主是匪首无疑。
山间风大,船中烛火晃动。
光影隔着窗,落在身上。
黄葭站在舱外,双手已经被麻绳缚住,因她不闹不叫,这群匪寇便没有堵住她的嘴。
山间的风徐徐吹来,白衣男子提着一壶茶走进船舱,与黄葭擦肩而过,“人世黄泉祇一遭,见几而作是英豪。眼前速把机关转,莫待临时赴市曹。”
这是叶梦熊的劝降诗。
湿热的风刮过来,黄葭的脸绷紧了。
她自认没做过顺民,对官衙怨气颇多,但她也从未想过落草为寇。
倘若真与山匪勾结成群,按照律例,即是杀头的大罪。
火光洒在脚下的船板上,烛影恍若恶鬼,张牙舞爪地向黄葭扑来。
她脸上浸出了薄汗,但知此处是匪窝,要回头已是不可能了。
漏下一刻,她被押进船舱。
舱中,船主高坐案前,两边是乌泱泱的人群。
黄葭一进来,周遭沸腾的声音陡然凝滞,一道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案前,船主喝了一口茶,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徐徐转向她。
“黄隽白。”
他十分自然地叫出了她的表字,像是已认识了她很多年。
瞧见她脸上惶惶的神色,他顿了顿,“黄姑娘,有什么要问的么?”
黄葭隔着朦胧的光影,定定地看向他,“当初湖州闸坝前,您请我上船,莫非当时就认出了我,刻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