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葭“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色,眉头渐渐舒展开。
这几日过得糊涂,竟想不起来林骄是什么时候给她下的迷药,又趁着她昏睡时篡改图纸。
林骄为着福建前事而来,提及提督库银失窃、龙山寺修建,黄葭听到时,虽心存怀疑,但如今七年过去了,祖父既死,提督进宫,诸中是非她已无心理会。
先前她从淮安逃到杭州,奔波千里,所求、也不过是独善其身。
但愿经此一遭,部院能明白,从她这里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也不必再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想到这里,黄葭望着粥上浮着的油光,长舒了一口气。
雪下大了,凉风夹杂着冷雾阵阵吹来,震开了半扇窗。
婢子放下茶炉,快步走过去,将窗扉掩上。
黄葭喝完了粥,半卧在床头,对面的窗台上一片水色泠泠、寒光熠熠,倒映在她的眼底。
现下尘埃落定,是动身的好时机。
第74章 当年明月在 一朝大幕落下,总督之绝代……
杭州吴山以东,云气袅袅。
晚间,静默了三日的大雪,此刻云雾消散,天地洁净而清明,恍若囚笼中的野马挣破了铁索,带着一丝沉默后的嘶鸣,响彻天地。
两列士卒卫队走到镇海楼下,脚步震动,旌旗飘动,一派庄严整肃。
江朝宗下了轿,一身绯色官服,如骄阳初生。
深灰色的墙体屹立在前,两重檐下积雪弹落,东西青黄山丘环抱,这危楼陷于山岳之间,好似“山门”耸峙。
他面色不定,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陆漕台初到杭州,可知此楼来历?”
陆东楼瞥了他一眼,边走边答:“镇海古楼,隋唐有之。嘉靖三十五年遭火焚毁,时闽浙总督胡宗宪为抵御倭寇,重建此楼,历时五年建成,请当世大家徐文长撰写《镇海楼记》一篇,立下碑文。”
“陆漕台好记性。”江朝宗语气不咸不淡。
“咚——”朱门大开,钟鼓齐鸣。
两人立在原地,士卒卫队进了门。
陆东楼仰面望着楼上重檐,一身玄色长衫被风吹得翻飞。
转头看向江巡抚,他眉头微蹙,“今日是什么宴?”
“访古而已。”江朝宗提袍,走向前去。
高楼之上,目光所及,山色青葱。
东西两扇门大开,两位小童正在门前洒扫,楼里一桌席面已经摆好。
冷风拍打着窗户,荧荧两灯相对。
长随斟酒在侧,淡淡的酒香萦绕四周。
江朝宗喝了一口酒,看向陆东楼,“官船被烧,这些日子被迫留滞杭州,想来,陆漕台心中大抵苦闷难解。今日便想请你一道出来,尽一番地主之谊。”
“多谢中丞。”陆东楼静默地看着他,片刻,拿起酒盏小酌一口。
长随端上来两个白云铜大火盆,放在了桌案边。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火光亮起一片温热。
江朝宗暖了手,冲他一笑,“其实说来,你我倒是颇有缘分。”
“哦?”陆东楼放下酒盏,看向他。
江朝宗低头夹了一筷,似是不经意道:“四年前廷议,我在精舍之外,听闻陆漕台原定是迁往西北,总制陕西三边军务,而后不知怎的,陛下又改了主意,赴任总漕,真是运途多舛啊。”
陆东楼回应着笑了一下,目光落在那道鱼烩上,仿佛并没有听进去。
“你任职总漕,也有四年了吧?”江朝宗放下筷子,打量着他。
冷风拂过陆东楼的衣袂,他笑道:“满打满算,四年零九个月。”
“科道的官能做上四年多,不容易。”江朝宗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像陆漕台这样的,在嘉靖之后,世所罕见。”
嘉靖一朝四十五年,世宗深居大内,却有四十位总漕如走马灯一般地相继上任,隆庆一朝六年,也有四位总漕在任。
总漕任期短促,惟其权重。
权重易引人嫉,每年朝觐期限未至,各处奏章纷至杳来,攻其有八目之弊。
且漕运一道,牵扯南北重税,其中利益,非常人所能想见,而国朝对江南漕粮和折色之渴求,几如身体之于食粮,一日不得则饥,三日不得则有覆命之虞,如此重器,朝廷必不能使其长久地被一人把持。
此等形势之下,陆东楼能稳坐四余年,若说他是仅凭什么惊世之才忝列其中,恐怕只有三岁孩童才能信服。
江朝宗初闻此人时,便有过疑虑。
若非大明朝对宗藩限制颇多,江朝宗都要怀疑他是什么皇亲国戚跑来入仕。
可细细调查一番,此人根本不是什么显贵出身,只是庐州乡下的农户。
幼年丧父,家徒四壁,借了宗族叔伯的钱上书塾,连进京赶考的盘缠,也是变卖了家中仅剩的田地才凑出来的。
陆东楼神情温和如水,语气谦和,“中丞抬举了,陆某才质疏陋,误蒙召用,皆仰赖陛下圣恩。”
听了这个回答,江朝宗抿了一口酒,看着暮色浮荡在陆东楼周遭,而他本人、比暮色更为深不见底。
江朝宗心知,他与陆东楼在朝中皆有靠山,但他二人与靠山的关系却大不相同。
他是二甲第十四名,自会试过后,便是孙熹门生,在翰林时一路承教,相处十数年,师生情谊深厚。
而陆东楼与许缮长搭上,不过七年前的事。
那个时候,陆东楼已经是福建右布政使,陆东楼虽与许缮长多以师生相称,但同江朝宗与孙熹不能相提并论。
此二人应当是因利而聚,不知是何图谋。
江朝宗思忖之时,陆东楼已经吃完了小半碗鱼烩,眉宇之间似已有倦意。
楼外,冷风呼啸,掠过窗,刺耳的裂帛声听得人心中一震。
烛火下,江朝宗忽而问道:“万历三年,王公宗沐迁南京刑部右侍郎,陆漕台与他同在南京,可曾有过一面之缘?”
陆东楼抬头看向他,目色沉静如水,只答了两个字,“见过。”
“可曾去拜会?”江朝宗撇过脸,看向跳动的烛火。
“南京六部上百号人,总不能一一拜会。”陆东楼笑了笑,“况且陆某当时手头拮据,也拿不出登门的礼金。”
江朝宗微微一怔,靠向椅背,“原来如此,本官还以为今年漕运河海并举的法子,是陆漕台想出来的。”
“中丞抬举陆某了。” 陆东楼收回目光,招来长随盛了一碗鲑鱼粥。
“陆漕台一贯自谦,”江朝宗望着他,不露声色地转了话头,“这回漕粮丢失,原有四成未查出,能追回一成,也是托了你的福。”
陆东楼筷子一滞,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中丞何出此言?”
江朝宗冷笑,“那个给臬司衙门通风报信的,不就是部院的人吗?”
“她……”陆东楼低头摩挲着瓷碗,“恐还不是部院的人。”
“就这么着急撇清?”江朝宗目光更冷。
陆东楼笑了笑,不置可否。
江朝宗面色冷沉,又夹了几块酱肉,裹了饭吃了。
烛火渐息,这顿饭结束得不快不慢。
走下镇海楼。
楼外风声四起,天光熹微,洒落树木间。
远望山岳,青林似波,碧海成涛。
二人走到楼下,昔日总督立下的石碑,仍竖立在旁,然而时隔多年,无人打理,碑上青苔与石色夹杂,已经看不清碑文。
一朝大幕落下,总督之绝代风华,终似浮萍被雨打风吹去。
士卒卫队已经等在后面,江朝宗看了一眼碑文,拂袖回去。
四面风声咆哮,天地阴沉。
陆东楼仍立在碑前,眸中好似覆上了蒙蒙大雾。
明明看着石碑,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入他的眼。
……
冷风吹过长街,一驾马车立了许久。
“黄姑娘,今日医馆里没人,郎中在里边,你进去马上就能看。”士卒提醒道。
黄葭“嗯”了一声,掀起青色门帐,踉踉跄跄地走下马车。
冬风瑟瑟,一身灰袍纷飞而起,街上行人寥寥。
她颤巍巍地走着,身子愈显单薄。
士卒望着她的身影,不由伸手去扶,却见她摇了摇头,脸色苍白,步履蹒跚地向前、进屋。
他叹了一口气。
为了不惊扰医家,病这么重还要坚持自个儿出门看大夫,心地也忒好了。
医馆内
一灯荧荧,照亮了一方榆木桌案,也照出郎中脸上蜿蜒的皱纹。
“姑娘的寒疾是什么时候得的?” 听到脚步声,郎中缓缓放下医案,一转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
一柄短刀已经悬在了他的脖颈上。
那郎中瞳孔一缩,望着她,嘴唇不由颤抖,“姑、姑娘……”
“大夫莫慌。”黄葭目光冷冽,面上却带着笑容,食指比了一个“嘘”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