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埙双目猩红,“你、是你……都是你做的!我做鬼也不会……咳咳……”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黄葭神情漠然,“依照《大明律·刑律》,凡盗不得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而你不过杖责三十收监,真有本事的是你兄长。”
何埙咬牙切齿,“都是你们栽赃……我是清白的……要不然我兄长早就……”
“你以为只一桩盗案,你兄长会救不出你?”
黄葭弯下腰,淡淡地看着他,“你下狱以后没过多久,臬司衙门的千户就带兵查抄何府,光是一间卧房,螺钿雕漆彩漆大八步床,估价银二十五两七钱,青缎坐褥一件,估价银九两三钱,紫檀木镶琉璃龛,估价银四十三两整。”
她微微垂眸,望着牢里一动不动的人,“还要我接着背吗?”
何埙的脸僵住了,衙门盯上了他们何家的钱。
狱卒已经出来,只等文书先生把东西誊抄一份。
黄葭直起身子,仰头望着天窗透进来的光。
文书先生已经收了笔墨,把票据递给她。
她望了一眼牢里的人。
“别过。”
四周一时沉寂。
走出几步,身后的谩骂又再度响起,“你以为你同康元礼狼狈为奸,能有什么好处?他也不过是把你当个筹码,去巡抚那里换钱!”
黄葭没有理会,朝着大狱外快步行去。
……
千顷飞花特地寒,又随渔艇泊苍湾。
过午,黄葭下了船,小石桥边的康元礼已等候多时。
天有微雪,她抱了满怀的账簿,快步上岸,身后的书办赶忙跟上,给她打着伞。
“今日真是麻烦了,出来的时候带错了账,幸好你还在值房,”康元礼迎上来,目光关切,“还没吃饭吧?”
黄葭微微颔首。
康元礼笑了,“正好,郑老板在钱塘酒家设了几桌席面,一块儿去吧。”
黄葭思忖片刻,低声应道:“好。”
浙江船厂承造的漕舟有限,为保每年盈余,康元礼身为厂官,也要同各路商人打交道谈生意。
黄葭不好交际,从前在市舶司,酒宴应酬都是应付了事,但也因为她少与商人结交,在内府没有党羽,江忠茂走后,继任提督姚仁泰心思深沉,唯恐被手下人掣肘,所以格外器重她。
钱塘酒楼,依水而立,地处偏僻。
从湖广来的郑老板好听戏,请了昆曲班子来,先唱了一曲《宝剑记》,讲的是林冲逼上梁山,又唱一曲《浣纱记》,说的是吴越争霸,最后一曲《鸣凤记》,是杨继盛等人与严嵩的争斗大戏。
曲罢,康厂官意犹未尽,又起身,点了一出《杨德贤妇杀狗劝夫》。
楼上吹吹拉拉不休,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夜深。
快要宵禁,黄葭双耳疲惫,跟聋了一般。
她向康元礼告了辞,下了楼,管店家要了一匹店里的马,牵马走过一条街,便见长街上书办正向这边过来。
书办的神情有些不对,见了黄葭,他又加快了脚步,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黄督工,方才我在巷子口买酒,听人说你害了他们东家,要找你算账。”
黄葭闻言,脸色倏尔一变,自打给商户送了票据,她一直待在船厂,提防着被何家伙计寻仇。
没想到此地离官驿和船厂都远,她来了不过一下午,这些人也寻过来了。
她下意识抚上左臂的袖箭。
幸好、都带在身上。
“有多少人?”
书办回忆着,神情急切,“大约二十多个。”
黄葭呼吸一滞,抬眸望向长街,如今天色已晚,街上走动的不过三五人,月黑风高,是他们下手的好机会。
她不敢预料这帮人会如何行事,可他们若真是亡命之徒,等她退回酒楼,八成也会破门而入,到时候反而连累了不相干的人。
事已至此,走为上计,黄葭匆匆上马,疾驰而去。
月色之下,山野茫茫,草木婆娑。
她骑着快马过山林,刚到山前,身后就响起了“沙沙”的声音。
“嗖”一支箭矢从身侧飞过。
黄葭心中一惊,会弓箭,看来不是伙计,是何家雇来的刺客。
可何家兄长只是一个八品河道监察,竟能有如此门路,找来一帮弓箭手当刺客?
四周静无声息,惟有惊飞的群鸟。
她沉下一口气,回过头。
明月高悬,投下几尺光亮,照在竹林间,把她隐没在幢幢黑影之下,而密林深处,什么也看不见。
黄葭又摸了一下绑在手臂上的袖箭,指腹微凉,她下了马,戴上斗笠,往山石深处走去。
真是刺客,那里至少还可以略作遮挡。
没走出几步,身后蓦然传来窸窣声。
黄葭的目光倏尔一凛,转身对着晃动的林木射出一箭。
“砰”好似重物落地,带出几声凄厉的惨叫。
黄葭来不及松口气,那一箭已然暴露了她的位置,她快步上马,正躲过身后窜出的箭矢。
那支箭矢极为迅猛,射穿了山石,她不经意扫过一眼,登时一怔。
无头箭,他们要抓活口。
黄葭勒住了缰绳,手心沁凉一片,只闻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猛地扬起鞭,身子陡然伏在马背上,骏马疾速向前奔去。
山间的风冷如刀口,一点点刮过脸颊,刮出一片滚烫。
一支支箭矢贴近,擦过衣袖,破出一道道口子,黄葭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心里安静极了。
想吓唬她,想得美。
她心中已有了定论,这些弓箭手技艺精湛、训练有素,绝非乌合之众,恐怕与何家的那些人,不是一道的。
那也就是说,今夜竟有两拨人埋伏在此。
她何时惹上了这么多人?
后头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快要追上,黄葭不敢回头,论骑马,她技不如人,一回头速度就更慢了。
风吹过,背上已然沁出了薄汗。
她微微抬起头,只见不远处亮起了点点火光,极目望去,山下是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卒,乌泱泱一片,正在行军。
天助我也。
来不及看那军旗番号,她再度扬鞭,骏马长嘶一声,疾驰而前。
前面正在行军的参将像是听得了声响,抬手作了一个手势,手边举旗的士卒一摆军旗,队伍慢了下来。
黄葭冲下山道,没有竹林遮挡,视野逐渐开阔。
后头追赶的一众弓箭手瞧见那面军旗,神色大变,即刻勒马,匆匆原路返回。
那参将已带兵而来,于十步之外喊话,“来者何人!”
喊出这一声,勒马在两步之内,喊话的人与听话的人同时惊住。
黄葭喘息着,从马背上直起身子,“林参将?”
林湘坡也是一怔,只见她两肩的澄黄色外衫都破了口子,头发上沾了几根杂草,面白如纸,像是刚从山里被野兽追出来。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第82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雪停雾起,决战在即。……
黄葭默然片刻,不知从何说起,只看向他,“您怎么也到杭州来了?”
提起这事,林湘坡叹了一声,到她身侧,“收到漕台书信,先前盘踞在江北的河盗流窜到了杭州一带,杭州汛兵营人手不足,需从江北调兵。如今黄河冰期,河防事务少了,我在淮安卫的职务清闲,所以就被调来了。”
黄葭微微一怔。
她没有记错的话,淮安闹河盗的时候,陆东楼并不在淮安,天底下寇盗多矣,他既不是亲眼所见,如何判定淮安、杭州两地的河盗是同一拨人?
来不及思忖,林湘坡已经牵了她的马,把她带去行伍中。
四围的火把微微晃动,士卒腰间的佩刀露出点点寒芒。
静夜火色里,黄葭微微仰起头,只见周遭旌旗正迎风狂舞。看到旗上图案,她有些诧异,“为何不用漕军番号?”
林湘坡不以为意,“漕台嘱咐了,大伙既是征调来的,这段日子自要归属汛兵营。”
黄葭微微颔首,眼底疑虑未消。
他们来得太安静了,弃了大道不走,反从城郊绕城奔往汛兵营,若非今日她撞见,绝不会知道他们来过。
天色已晚,前路火光微弱,看不大清。
雪细细密密地下起来,军队行得极慢,中间一辆青帷马车悠悠行过,林湘坡一直把黄葭带到了车前,对里面的人禀道:“漕台,是黄掌事。”
“再过一里路就要绕过主城了,大伙还要赶去营地,就让她跟您回去吧。”
林湘坡话音刚落,只见一柄银色刀鞘挑起了车帘。
烛光浑浊,照不出车里人的面容,车里人却能把外头的情形看得清楚。
他声音温和,“上来。”
黄葭吐出一口浊气,翻身下马,快步上车。
车里燃了两根蜡烛,却仍有些昏暗,她刚一坐进来,目光倏尔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