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东楼一身银色甲胄未脱,肩上沾了血渍,像是刚刚剿寇回来的将军,佩刀搁置在一旁,寒光渗出军士威严。烛光忽明忽暗,车厢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他放下手里的书,仰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黄葭破破烂烂的外衫,还有那张惨白的面容,她靠着车厢,低低的喘息在静谧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撞鬼了?”
“近来得罪许多人,被盯上了。”黄葭微微垂眸,倒了一杯热水喝过,劫后余生,她的声音仍有些喑哑。
陆东楼眼底涟漪微泛,“说来听听。”
黄葭一怔,犹豫了片刻。
这些天她被汪工首驱使,心里憋气,可待在船厂,周围人各有勾连,一句恶语转眼间就能传到所有人耳中,也不得不把话憋在心里。
今日借着夜色,她想说几句私己话,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她与汪工首如何合谋陷害何埙入狱,而何埙入狱之后,他二人又如何矛盾重重、势同水火。
听罢,陆东楼沉默地扫过他的脸,幽幽开口:“你上了他的贼船,一早被他吃定了。”
“当时不知他做的是红木生意,若知道,我决不会答应。” 黄葭沉着头,眸色渐深。
红木,即深色硬木,其作为屋宅家具,有一个重要特质——名贵。
黄葭深吸一口气,看向他,“他卖的红木,从浦城至江山、衢州的仙霞古道运进杭州,路上就耗费不少钱,紫檀木每斤三两,花梨木每斤二两,做成的一张紫檀雕几,一把黄花梨卷云纹方椅,能卖到二三十两银子。”
她自嘲一笑,“这种货,只有杭州城那些大户人家买得起,可杭州能有多少大户?稍显赫的大户也早成了老牌木行的熟客,怎会来光顾一家新开张的店面?他既打定主意做这生意,便已是预备去抢,因为没有何家的客源,生意是做不起来的。”
所以,汪工首早在何埙抄检船只之前,就已动了扳倒他的心思,或许,还有了扳倒他的把握。
想她原本只用坐山观虎斗,如今却做了他的“东风”,转进这趟浑水里,为他鞍前马后。
“真蠢。”她生的是自己的气,越想越堵得慌。
陆东楼静静看着她,递来一盏沏好茶水。
黄葭瞥过一眼,只见盏子上浮起一层金黄的茶色。
她抿了一口,口有清甘味,不由惊奇,“闽北水仙?”她最喜欢的茶。
他默然点了点头,凝望着她,须臾,转换了话题,“你说追击你的人中有弓箭手,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黄葭目光微滞,仔细回想,“二十人以上。”
他微微蹙眉,“你从钱塘酒楼出来走的这条路,是回主城的必经之路么?”
“不是,”她答道,“但却是最近的路。”
酒楼太过偏僻,离闹市、官衙都远,真要同何家的人打起来,连报官都来不及,黄葭当时只想尽快脱身,所以抄了近路。
陆东楼微微颔首,“那么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在每条路上都埋伏了人,可这样一来,他们就有近百号人马,这样一伙人潜伏在杭州城郊,巡哨不会无知无觉,那就只剩第二种可能,他们料定了你会走这条路。”
黄葭一怔,还未深想,陆东楼便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今日告知你何家来人的书办,平日可与你结仇?”
“你怀疑他说了假话,故意引我出逃?”黄葭脸上闪过一瞬的茫然,须臾,扣在茶盏两侧的手陡然握紧。
那名书办是康厂官的心腹。
她与康元礼交情说不上多好,但也是彼此礼敬,她打心底里不相信他会对她动手。
况且,她当时急急出逃,心下慌乱,也未必会抄那条近道,后来遇上那伙人,或许只是歪打正着?
未及深想,陆东楼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蓦然问:“你从酒楼出来,赶到那片林子,需要多久?”
黄葭答道:“约莫半个时辰。”
陆东楼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半个时辰……”
黄葭赶到林子要半个时辰,那么弓箭手埋伏的时间一定不止半个时辰。
二十多号人埋伏如此之久,身上带着利器,还都骑着马,如今已是夜里,海防巡哨夜间三班轮流,哨兵参将只要不眼瞎耳盲,绝不可能毫无察觉。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解释,这帮弓箭手是官府的人,他们在几条山道上都设了伏,埋伏上百号人,只为抓走黄葭。
……好大的阵仗。
陆东楼眉间渐渐浮起肃杀之意。
黄葭望着他的脸色,再度问:“漕台的意思,今日何家的人寻仇是假,那书办捏造谎话骗我出逃,他与外面的弓箭手里应外合,实是一路人?”
陆东楼微微颔首,“据你所言,这帮人身手敏捷,又带着弓箭。弓箭本适于暗杀,更好的办法是潜入酒楼,找个角落暗中出手,把你绑走。可他们却偏偏要窝在山林里设伏,还要正面相抗,难道不是舍近求远?”
黄葭眉头微蹙,“他们对酒楼有所顾忌?”
陆东楼点了点头,“酒楼人多,还有住客,他们来来往往,难免被人瞧见,而夜中宵禁,在山林里,他们做起事就会方便许多。”
这般顾忌体面,倒是像极了某个人的作风。
黄葭面容沉肃。
康元礼与她素无恩怨,他没有动机指使人对她动手。
但陆东楼的揣测也不无道理,今日若非康元礼出门谈生意拿错了账目,她便不会从船厂出来送账,若她好端端在船厂待着,岂有今夜围捕之事?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只倒了盏茶。
水气渺然,流淌在二人之间。
车内静默半晌。
一人盯住茶水不动,一人兀自翻看书卷。
外头的雪渐渐下大了,窗外冷风不住地吹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马到了官驿。
听得车夫的一声提醒,陆东楼慢慢放下书卷,抬眸看向她,“从今日起,别再回船厂了。”
他掀起车帘,慢步走了下去。
帘外白雪飘洒不已,黄葭放下茶,寒意陡生。
……
次日
风声萧萧,寒鸦凄清。
营帐内,烛火恍惚,一面长四尺、宽二尺的沙盘屹立中央,其上山峦耸立,绿林密布,流水成网,别有一番恢弘气势。
众士卒身着甲胄,立于沙盘四周,皆是敛声屏气。
“南日山、浯屿、铜山等险,去山谷不过一二里,尤以大岭口为阻截来敌之要路。”
汛兵统领望着沙盘上山丘水脉,面容冷峻,听得陆东楼没有回应,又道:“上回漕台既已探明水寨所在,我等可于天明之前,占据险要,再于大岭口布设精锐,将其围捕。”
陆东楼微微蹙眉,沉吟道:“水寨之中驾船极重,非得顺风使潮,卒难驾使,依照汛兵营可调船只,皆用轻木,恐不足以来去自如。”
汛兵统领微微颔首,想到上回袭寨时的惨烈,心有余悸,“那您的意思是?”
“并五所共船二十只,每船弓箭手三十名,据敌险要,分两路夜半出击,退敌于内港,水寨前沿既成孤悬无援之地,”陆东楼将几面旗帜插上了山丘,“水匪移于内港,其防御纵深缩小,水寨据险伺敌之用大大削减,乃自失外险。”
汛兵统领点了点头,深觉佩服,“末将即刻传令。”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卷起门帐,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夜雪后,外面已是茫茫天地。
陆东楼目光冷冽,一腔阴郁在心底泛滥。
雪停雾起,决战在即。
……
午间天光大亮时,黄葭睁开了双眼,门外早有一班士卒立侍。
昨夜来,官驿巡视的士卒已减了大半,留下了原有的两班守军夜间巡查,部院的兵马则大半征调去了汛兵营,说是抓水匪。
余下的人留守官驿,奉命看管她的进出。
这种日子活像一滩死水。
士卒照旧端上了饭菜,黄葭舀了一勺鱼羹,软糯鲜香的鱼肉放进嘴里,却尝不出味道,许是心绪纷乱如雨。
那日见到的漕军,加之官驿的守卫,足有上千人。
说是抓水匪,那么上千号的水匪,盘踞在杭州城街,几无可能,只能是在山丘林谷之中,而水匪人数达千人,也实属罕见。
她心底有个隐隐的揣测,但又不敢妄下定论。
“咚咚……”门被敲响,部院士卒惯常走进门,手提一个竹篮,“黄掌事,药铺的伙计又来送药了。”
黄葭微微一怔,看着篮中的膏药,眸光微动。
“这药用了许久,伤也不见好,”她看向士卒,“前日我新得一个方剂,一会儿我写下,可否帮忙转交给那伙计,让他把药配了来?”
士卒愣了一下,思忖道:“也成。”
黄葭暗自舒了一口气,待那士卒出去,顾不得太多,找来纸笔,伏案写就——
一两木贼、一两桃仁、人参、甘草、黄芩、白术各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