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如意薄怒的脸庞浮出了一丝年少才有的懵懂。
夏鹤笑道:“你跟她真像。我以前怎么会没发现。”
“你怎么一直说我跟母亲像!”祁如意又冒出不知哪里窜起来的怒火,“到底哪里像?!”
“哪里都像。”
夏鹤莞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却将祁如意笑懵了。他何曾见过面前这个阴鸷冷峻的男人笑过,何况还是如此爽朗地笑,仿佛天地都尽在他的怀中。
他怔愣地看着夏鹤,忽而听见一声“太子殿下”。
夏鹤的笑声亦戛然而止。
二人一齐侧头,但见晏青一身官袍立在林中。
“太傅!”祁如意快步上前:“您怎么来了?”
晏青微笑着欠了欠身,“殿下,我已经不是太傅了。”
“那又如何。就算您不再是太傅了,也不是旁人可以比拟的。”祁如意背着夏鹤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始终把您当作仲父看待。”
“那臣就只好谢殿下厚爱了。不过,殿下您已渐渐长大,一言一行都须谨慎。这类话切记不能再说了,特别是在人前。”
晏青说着,抬头和夏鹤对视一眼。
二人皆负手而立,谁也看不见彼此背在身后的煎熬和悲苦。
祁如意不像以前有那么多机会跟晏青在一起,这会儿自是抓住机会和他谈笑,乐而忘返。
夏鹤远远地站在旁边,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方知道祁如意近日又看了什么书、做了什么事、又喜欢上了什么新奇的机关。
过了许久,晏青才主动提到:“殿下,不早了,快去练骑射吧。”
“什么骑射,”祁如意说着,不满地瞥了眼夏鹤,“每日就是盘马弯弓罢了,也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话虽如此,他又一向听晏青的话,很快便上马驰骋,好不快活。
趁他练习弓马时,晏青才有机会走到夏鹤旁边,貌似不经意地说了句:
“好一个东山再起。”
夏鹤的视线始终追随着祁如意跃动的身影。他淡淡地回了句:“我应得的。”
晏青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起祁如意迅速成长的模样。
“那太子呢。”他背着手,如同豁达地等待着自己的死刑。他问:“你准备何时让他知道真相?”
夏鹤眸光一黯,嘲讽他明知故问。
“我没有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没有颜面和他相认。”
第102章
祁如意跑完马,滚鞍下来,又是直奔到晏青面前,说:“太傅,我还有话想跟您说,到我宫中去吧。”
夏鹤闻言,是不好再跟去了。他只得对二人点头示意,一言不发地走了。
东宫绣幕雕轩里,一派闲静安宁。晏韶在书房中等了半日的辰光,估摸着祁如意快回来了,正欲出门去迎,忽听得一阵说话声。
她走出殿门,夕阳的红光在雕栏上照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太傅,我今日想了许多。”祁如意道,“母亲说的固然有些道理。”
听到这,晏韶鬼使神差地躲进了回廊拐角。祁如意的声音穿过雕花槛窗,传入她耳中。
“我也不要三宫六院。晏姊姊和我青梅竹马不假,但彼此与手足无异。”他说:“我只想要如陵一个。”
……
晏韶不等晏青回话,便飞速离开了东宫,回到晏府,将这一番话照实告诉了祖父。
晏和摆弄着茶瓯,闻言并不意外:“龙生龙,凤生凤。好一对痴男怨女,生了个小的也爱美人,不爱江山。”
“朝中都以为夏氏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但阿韶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他多半只想跟皇上长相厮守。”晏韶道:“反倒是他那个一心飞上枝头的养女,可以利用一二。”
“阿韶只说对了一半。”
晏青步入房中,身姿秀逸。他鲜少参与这祖孙二人的阴谋诡计,但今日却走上前来,眸中颜色忽明忽暗。
“夏鹤最怕的就是今上始乱终弃,朝秦暮楚。我们只需说服他:太子即位,将万岁奉为上皇,让她像太后一样颐养天年、和他长相厮守。如此一来,他必不会反对。”
*
夏鹤别过祁如意和晏青后,没有立马去找祁无忧,而是独自回到武英殿,静静地思索征讨萧梁的行兵布阵。
只是他想着想着,却越想越远。
伐梁绝不是两三个月就能解决的小打小闹。届时他出征在外,没有个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年都回不来。祁无忧一人留守京师,围绕在她身边的倖臣必蠢蠢欲动。她还那么年轻,他肯定不能奢望她为他守节……
夏鹤放在图纸上的拳头越攥越紧。
这些日子,他四处打探祁如意的身世,走访了许多故人。包括纪泽芝在内,祁无忧的近臣全都守口如瓶,只有一人是例外。
祁兰璧终于完成了《千秋惊鸿录》的最后一回。她写到:战火焚毁了宫苑。万千秋和惊鸿凝望着彼此,手中的血剑早已卷了刃。他们初相遇的琼楼阆苑,已经成了断壁残垣。但他们已经决意在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只盼来世仍如初见一样相逢。
这般壮烈的收尾,无疑是为厌战而书,激起民间对祁无忧强烈的不满。
夏鹤同样对这个结局不以为然:“你一定要这样写?”
“我再怎么写,也只是书里的结局罢了,成不了真的。”祁兰璧道:“但我写出这样的故事,也是想告诉您,再不回头,就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皇姊年轻时最恨穷兵黩武,还因为这个跟我闹得很不愉快。可她现在也成了那样的人。”祁兰璧幽幽叹息,“您呢?就放任自流?朝中如今都欲拥戴太子殿下,您若真心为他们母子好,就该从善如流,废母立子,让天下重回正轨,你们一家三口也能团团圆圆。”
夏鹤自是觉得荒谬极了。
但祁兰璧道:“您可曾想过,皇姊就是因为有太多的权力,才会三心二意地抛弃你。”
她问:“如果她只有你呢?”
……
如果她只有他。
夏鹤在武英殿中独坐了许久,直到灯烛燃尽,任由黑暗吞食了他的理智。
银蟾东升,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抹清朗的辉光流泻而至,稍稍冲淡了他的侈欲。
漆黑的宫殿中,祁无忧唤道:“鹤郎?”
黑暗无穷,即使万乘之尊亦身微力薄。夏鹤抬头,又不可抑制地想到那句,如果她只有他。
如果她只有他,无论刀山火海,还是花团锦簇,她都会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像现在这般,期许地唤他“鹤郎”罢。
“他们说你在里面,可是怎么不点灯呢?”祁无忧像寻常人家的妻子埋怨着丈夫,亲自点了一盏银灯,“祁如意又给你气受了?”
她说着,仔细瞄了瞄铜像一样岿然不动的男人,不知他知道了多少。
“没有,”夏鹤动了动,淡淡笑道:“他很乖。”
“乖?”
祁无忧不以为然,认定了当爹的宠溺包庇。
“若是他乖,你就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生闷气了。”
她将灯盏搁在案头,主动侧坐到他膝上,捧起他的俊颜,道:
“我不喜欢你冷着脸,我喜欢你对我笑。”
夏鹤一手搂住她,一手覆上她抚着他的手,深深地吻了下来。迷人的嘴角总算有了些许弧度。
祁无忧久旱逢甘露,勾着他纠缠了许久才罢手。
“鹤郎,回去吧。”她痴迷地吻着他昳丽的侧颜,渴求的声音夹了一丝媚,“我想你了。”
若是几天前,她这样表现,必勾得夏鹤如痴如狂。但今晚,他却稍稍拉开了她,说:“无忧,我有话对你说。”
祁无忧不悦又不安:“什么?”
“我想了许久,禁军还是不应该交给郡主的舅父。”夏鹤道:“她未尝没有野心。”
“说好给我当面首的,怎么又提这些?”
祁无忧从他身上离开,站了起来。
这已经是夏鹤第二回提禁军的事了。他的顾虑,她也有所考虑。可夏鹤不仅是她的情郎,还是太子的生父。若他只是前者,她倒不妨考虑将禁军交给他,就像当年英朗一样。
但她不得不考虑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即,一旦他和太子父子联手,她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祁无忧目光触及堆积成山的案牍,却也知道,夏鹤不可能只需要跟她谈情说爱。面首之类的玩笑话,只是闺房之中助兴的甜言蜜语罢了。他们都有野心和抱负。
夏鹤抬头望向她,咄咄逼人:“你这些年找了那么多面首,还不够解气的吗。”
“他们不是面首。”祁无忧蹙眉:“还有,你凭什么断定我跟他们在一起只是为了跟你赌气?”
有些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影随形。夏鹤当然知道,她不仅是为了跟他赌气。所以他更遏制不住胡思乱想到将来,自己带兵出征,在外刀光血影,祁无忧却在宫中左拥右抱。他嫉妒得发狂,恨不能把自己撕成两个,一个鞍前马后,另一个只负责填满她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