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哪一点做得不对,居然让陛下这般念念不忘!”
她终于抬起眼睛往建平帝方向望去,惨白的脸上全是鼻涕泪水,还有几根碎发黏在上面。她看起来如林间惊恐的小鹿,无助又绝望。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悲鸣:“现在我就在你面前,陛下,请你把我杀了吧!我绝不苟活!”
话音刚落,那道纤细的身影,随着王兄弟没有意识的身躯,逐渐从牛车滑落在地。
溶溶月色中,映出建平帝苍白如鬼的一张脸。他眼神虚空嘴唇翕动,不知在喃喃什么。
李怀周一时有些害怕,这一家三口重逢的局面,与他设想的有很大出入。他看着父皇没有血色的脸,忽然觉得惊恐。
他大叫一声:“阿父!”
回应他的,是一口鲜血,从建平帝嘴里喷出,毫无征兆。
第70章
脑海中的梦境如同一团乱麻, 胡乱在互相撕扯着,梁含章努力挣脱, 却始终无法从朦胧的景象中窥见真章。
一阵头痛欲裂,她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顶竹青色的帐子内。
虽然皇帝驾幸南州,身边一应日常用品不如皇宫中尊贵奢靡,可放眼望去,这寝室中大大小小的物品,无一不精细。
此时光线有些黯淡,层层帷帐遮掩着内寝,不远处的山水围屏边上, 燃着婴儿手腕粗的玉烛。紫檀木翘头案上, 博山炉的孔隙里正飘出袅袅青烟。
光线明明暗暗,微弱的亮光从帷帐外透进来,衬得这豪奢的寝室,如同禁锢自由的牢笼。
这定是建平帝的寝宫了。而她躺的这床, 定是帝王的“龙床”了。
意识到这个, 梁含章才发觉,这被褥玉枕上, 沾染的都是独属于李琤身上的松香气息。
不明白他怎把自己带到这里,还让她睡在“龙床”上。她自小乡野中长大,不通宫廷礼数,也知道帝王的龙床是不能随便睡的,即使贵为皇后,也不可以。
如今,她的身份是“先皇后”,再次回到李琤身边, 看到当年熟悉的人,那些心心念念要将她除之而后快的人。她又该怎么办呢?不知建平帝要如何处置她?是还未想好如何处罚,还是看在太子的面上饶了她?
亦或是,他对她余情未了?
当晚情况紧急,她极度恐惧之下,说出的话便未曾经过脑子。也不知建平帝是否因此事生气,以至耿耿于怀?
她准备掀开织云锦的软褥下榻,这时听到帷帐外面传来脚步声。下一息,脚步声停在帐幔边,虽然来人极力压低声音,梁含章还是能听出来。
那是一个稚嫩的童音。
如今她身在天子寝榻,放眼整个大晋,若说哪个孩子有资格随意进入帝王寝宫,想必,只有年仅五岁的太子了。
听到太子清脆稚嫩的嗓音,梁含章鼻子发酸,泪水不觉盈满眼眶。
这,也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对不起孩子,整整五年,让周儿在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下成长。
她自小没有双亲在跟前,当初怀上这孩子,决定把他留下后,她就一直心里发誓:定要好好呵护她的孩子,让他无忧无虑健康长大。
可如今,她却整整缺失了周儿五年的童年!
此事她每每想到,都不由肝肠寸断。
幸好,建平帝虽不知对她是个什么想法,但对自己血脉是真正疼到骨子里。
即使远在南州,她也时常听说一些皇家传闻,据说帝王膝下只有一位太子,对于这个独苗苗,可谓极尽疼爱。
怔愣之际,传来李福略带试探的声音:“娘娘,您可曾醒了?”
梁含章知他这样问,必是听到了动静。也没打算充耳不闻,她应了一声,因昨夜的凄厉嘶吼,她出口的嗓音沙哑许多。
随后,听到李总管几句吩咐,旋即进来两个丫鬟,伺候梁含章穿衣洗漱。待一切准备就绪时,她被扶出内室,来到外面的正堂。
此时正是红日当头,南州夏日的天气永远笼罩在灼热和湿闷中,院子外蝉鸣声声,似在扯着嗓子宣告它们此刻的焦灼不满。
梁含章一出内寝,就看到李福旁边站着个仅到他腰间位置的小男孩。他一身月白色织锦圆领袍子,头发用发冠固定,后面留着一条竹青色发带。
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直望着她,双手不自然放在两侧,似乎有些紧张。与梁含章对视上,他半是害羞半是惶恐把视线挪开了。
梁含章见到这跟李琤长得极像的孩子,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孩子。
李怀周显然是对她是好奇的,他虽然不敢与梁含章对视,却时不时偷偷用余光瞥向梁含章站立的方向。
李福比印象中老了很多,两鬓不知何时冒出许多白发,身体也没五年前那么胖了,动作不灵敏,颇有些垂垂暮年之态。
他看到梁含章,如五年前一样朝她行礼问安,他道:“娘娘这五年来,过得可好?”
即使当年亲耳听到李琤和李福的对话,但此刻,梁含章面对这个年纪愈大的老总管,心里生不出怨怼。
她不着痕迹看了眼前面那个小小身影,道:“劳总管挂心,一切都好”。
老总管听完笑了,他由衷为梁含章高兴:“娘娘好就行,这样奴婢也就放心了”。
梁含章虽然摸不清建平帝如今是何态度,可昨晚事发突然,是王小兄弟好心为她驾车,这才遭遇建平帝毒手。她无法心安理得的,当做一切都未发生的样子。
于是,即使情况很不合时宜,她仍旧开口道:“敢问李总管,昨晚我身边那位小兄弟,可还,活着?”
她声音艰涩问出沉重的话语。
昨晚那般凶险,李琤又是下了死手的,她亲眼看到那锋利箭矢将王兄弟的胸膛贯穿。
只怕,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她害了他。
梁含章无不自责想着,她眼尾通红,带着李福看不懂的暗色。
李福知道娘娘醒来,必定要问这个人的情况,也不藏着掖着,只在心里感叹还好昨晚陛下未曾下死手,还让那贱奴吊着一条命。
否则,只怕娘娘与陛下之间,要因为这贱奴,生出更多的事端。
“娘娘尽管放心,那兄弟还活着,昨晚已经派太医过去救治了,想必不出几日就能醒来”。
梁含章:“此话当真?”她瞪大眼睛,抬头望着李福,殷红的眸子旁边,几滴水珠顺势滚落。
这一幕被李福看在眼里。心里到底为陛下和小太子鸣不平。陛下昨夜吐血,如今还在隔壁东厢房床上躺着呢。
太子也是,听说自己母亲快醒了,兴冲冲就赶过来,倔强守在外面不吃不喝,坚决想让母亲醒来第一个看到他。
可他们的皇后娘娘,对自己夫婿漠不关心,对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孩子视而不见,却唯独,关心一个与她不清不楚的野男人。
亏陛下当年如珠似宝把人供着,在她“离世”的这五年来,一直守着太子过日子。亲自把太子放在身边教导,后宫不进新人,就这般守着她的“牌位”过日子。
可就是让陛下这般痴情的女子,不仅莫名失踪五年,还在见到陛下的第一面就恶语相向,生生把陛下气得吐血晕了过去。
娘娘身为大晋皇后,李福一介阉人,不敢多言。只是看到她对陛下父子漠不关心,李福心中,到底为二位主子鸣不平。
他注意到旁边巴巴望着娘亲的太子殿下,于心不忍,把他拉过来,蹲下身子温声对他说:
“殿下不是心心念念娘亲吗?这位就是殿下的娘亲,您看您跟她长得多像。快,咱去给娘亲问安”。
太子无异于是最懂得礼节的,他自小在皇家长大,接受天底下最富名望的杏坛大师教导。自他懂事以来,这些个待人接物的礼仪,他从未出错。
可如今,面对自己生身母亲,他却有些胆怯,得需李福牵着手带他往前,他不敢直视娘亲眼睛,怕看到娘亲眼底的厌恶。
他随着李福的动作,慢慢走到梁含章身前,低头乖巧行叩拜礼:
“儿臣给母后问安”。
上首之人迟迟未发出声音。
李怀周有些担心,担心李总管贸然把他带来见母亲,母亲不高兴,所以便不打算理会他。
不料下一息,听到上面传来一声啜泣。他惊讶抬头去看,看到他的娘亲,此时正捂着嘴巴,泪水涟涟望着他。
那双杏眼里,满是温柔。
这样的温柔眼神,他也在父皇眼里看见过。当年他染了瘟疫,躺在床上难受得不住哭。父皇就守在他身边,用这样心疼又温柔的眼神望他,轻轻哄着:
“周儿不怕,父皇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年,正值盛年的父皇,双鬓染得花白,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是应在他身上。
李怀周年纪虽小,却能明白,父皇两鬓的白霜,是因担忧他的孩子而染上的。
他的性命在父皇眼里,是何等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