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样一模一样的眼神,出现在母后眼里。
那一瞬,李怀周心底突然有了底气,他不是被母亲抛弃的孩子,母亲是爱他的,这五年来的离别,母亲有她的苦衷。
李怀周还在愣愣望着她,小身板还跪在地上,那与李琤一模一样的薄唇,情不自禁吐出个字:
“娘”。
他在喊娘。
梁含章听到,只觉心神一震,巨大的愧疚和爱怜直冲上胸膛。她鼻子更酸了,眼泪流不尽一般。
不止梁含章震惊,李福也震惊,甚至于李怀周自己,也惊骇不已。小脸已经羞得滴血。
他怎么,怎么就喊出“娘”这一字了呢?
娘亲听到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嘴巴笨,性格不讨喜?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也很复杂,他能感知大人的情感,也会与大人一般,产生各种患得患失的奇怪情绪。
尤其是李怀周这等心思细腻敏感的孩子。他对别人的观察更多,他通过观察别人那些细微的动作,探究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
若是身边那些个宫人太监,即便他能看出对方心里对自己的不喜,那也无妨,他乃一国储君,身份尊贵。底下若有胆敢忤逆他之人,都不会有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
可如今站在他眼前的是娘亲,他的生身母亲,他身上流着她的血,他是她和父皇一起生下的孩子。
本能的,李怀周面对母亲不住忐忑,更担心母亲不喜他。他害怕自己在父皇眼中是个宝儿,在母亲这里,就成了一文不值的肮脏之物。
小太子此时脑子乱糟糟的,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不料下一秒,却被娘亲抱了个满怀。他听到娘亲沙哑的嗓音在哭喊:
“周儿!”
李怀周猝不及防,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拢住,他看着咫尺之间的母亲,那张明眸善睐的脸,上面细小的绒毛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那双被泪水掩盖住的杏眼,上面是一双远山眉,显得母亲更为楚楚可怜、无枝可栖。
娘亲,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李怀周望着这双眼,忍不住心里想着。
他记得李总管说过,自己眼睛长得像娘亲。娘亲的眼真好看。
他的眼睛,也是这样吗?
被梁含章的哭泣声感染,李怀周沉浸在母亲温软的怀抱中,鼻子也跟着酸涩,只想一辈子抱着母亲不松手。
梁含章抚摸着孩子单薄而小巧的脊背,忍不住心疼:“周儿,是母亲不好,这五年来都未曾陪在你身边”。
她稍微松出手,望着自己孩子,声音虔诚得似在忏悔:“周儿,你怨母亲吗?”
李怀周看着母亲哭得狼狈,很想亲手为她擦擦泪,又担心母亲嫌弃。骤然听到这话儿,他飞速摇头。
他怨母亲吗?他心里这样问自己。
不,并不曾怨恨。
他扪心自问,此刻心情除了喜悦,再没其他的。他看到母亲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打心眼里喜欢。
他的母后,这些年来必定是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才不得不隐瞒他和父皇的。
否则,昨夜母亲为何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话?父皇听了又为何久久不能言?
可见这其中,还有许多隐情。
他轻轻摇头,声音沾染了哽咽:“周儿未曾怨过母亲”。
“父皇也没有。我和父皇两个人冷冷清清生活在皇宫,身边除了瑜表哥和几个伴读,没人陪我玩。父皇更甚,他一天到晚都是冷清孤寂的,他时刻思念母亲,有时候我与父皇睡在同一寝室,半夜都能听到父皇梦中在念母亲名字”。
小太子越哭越伤心,他对身边的人和事都观察得非常细致,虽然父皇从不把他所思所想说与他听。
可李怀周清楚,父皇,必定是爱极母后的。
只是,他把这份爱意,深埋于心间,不打算示人而已。
李怀周知道母亲受了很多苦,也知道父皇母后之间定然有天大的矛盾。否则,昨夜父皇的反应就不会是那样了。
他身为父皇母后的孩子,当然要充当二人之间的纽带,把他们这五年来的矛盾逐渐消融掉。
他想让母后跟着他和父皇,一起回长安。他想生活在父母双亲的膝下。
李怀周思虑良甚,故而下意识为建平帝说话,期望通过他这些话,母后能对父皇改观一些。
听到儿子为李琤说话,梁含章心里不仅不嫉妒,还隐约带着喜悦。
他肯为李琤说话,说明在太子心里,李琤这位父亲定然是当得称职的。否则,这五岁小儿也不会这样固执向她证明,李琤这五年来的点滴。
不论当年事实究竟如何,他们二人谁对谁错,李琤作为周儿父亲,让周儿在父爱包围下长大。
于公于私,梁含章都该感谢他。
感谢他把孩子养得这样好,还把太子之位给了周儿。
她抱着孩子轻轻点头,眼泪依旧止不住:“母亲知道,是母亲不好……”
李福怕梁含章刚昏迷醒来,又经历久哭,难免伤神。小殿下也是,他虽然是看着殿下长大的,可五年来,还不曾见他哭得这样伤心过。
可见血脉亲情,是没有时间和距离的障碍的。
他暗暗叹息一声,不知是为小殿下感到开心,还是为尚且卧病在床,未亲自面见孝德皇后的陛下感觉不忿。
他轻声提醒:“娘娘还未用膳吧?不若让下人送些清淡的膳食过来?”
梁含章还没从铺天盖地的愧疚和欣喜中缓过神,刚准备摇头,不料老太监早有话反驳:“娘娘,太子殿下今个早晨到现在,还未用膳呢,不若您和殿下一道?”
李怀周偷偷摸了摸自己小肚子,不懂他刚过来前还吃了栗子糕,用了膳食,怎落在老太监嘴里就是“未曾用膳”了?
后知后觉懂得李福是在为他和母后创造相处的机会,于是小太子也不反驳,跟着李福的话轻轻点头。
梁含章看向正默默流泪,哭得正伤心的太子。他肤色很白,嘴唇也不红润,身材更不似寻常五岁孩子那般强壮。
她看得心底阵阵自责,心尖仿佛被人用针反复扎入。
如若当年她不这么任性,不去追求所谓的“真相”,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早产一事了?
太子本该平安康泰成长,如今,却因为自己一时失误,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越想,梁含章越忍不住流泪。李福察言观色本领一向很好,知道娘娘心里在想什么。他微微俯身道:
“娘娘且安心,小殿下虽然长得有些瘦弱,但这五年来可没怎么生过大病,太医院那几位首席御医一直为小殿下调理着身体,相信过不了几年,殿下就与常人无异了”。
梁含章不知是信还是没信,点点头,准备牵着孩子的手到八仙桌那。
李怀周今年已经五岁,父皇一直说他长大了,不让他住紫宸殿。说他不需要别人哄着,要控制自己情绪,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把大晋天下治理好。
就连李怀周自己,也下意识觉得,他长大了,该再懂事些,不能跟小时候那般整天要父皇陪要父皇抱,也不能出门就要牵父皇的手。
他已经下意识把自己归结为所谓的大人,他要做一些成熟的,大人该做的事,而不是整天像个三岁顽童一般让人操心。
可现在,娘亲牵着他手,这个他平时自认为极幼稚的动作,他居然一点也不反感,也没打算挣脱。
他脸蛋红红的,仿佛可以滴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娘亲的手真软,希望他能一辈子牵着娘亲的手。
从此以后,他也是有娘亲的人了。
二位主子坐在椅子上,有下人呈上菜肴,因岭南气候湿热,且梁含章又刚昏迷醒来不久,厨房做的都是一些清淡饮食。
例如清蒸鱼、红烧乳鸽、海鲜粥,还有一道岭南的著名素斋菜肴——鼎湖上素。据说这鼎湖上素是用一些香菇、银耳、黄花菜等素菜,做成具有肉香味儿的菜肴。
这道菜的工序非常复杂,里面的高汤是用黄豆、香菇、笋加清水,熬十几个小时制作出来的。且为了保证食物的口感,里面的食材无一不经过反复煸炒、蒸煮和温水泡发。
总之要想吃上这一道菜,得底下厨师们提前准备一两天。
梁含章看着八仙桌上琳琅的菜肴,再看看正襟危坐如同个小学究一般的太子,不禁有些犯难。
她五年不在孩子身边,并不清楚太子喜欢吃什么。
她摸摸太子的头,温声问:“周儿喜欢吃什么?母亲给你夹”。
李怀周不挑食,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跟着建平帝一起吃饭养成的习惯。于他而言,吃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和母亲在一起。
他小手规矩放在两膝上,腼腆道:“儿臣不挑食,都听母亲的”。忽然又想起什么,他有瞬间慌乱:
“儿臣自己来,不劳母亲费心”。
说着乖巧拿起筷子,扒拉着面前那碗饭。梁含章看着这样懂事的小孩儿,只恨自己当初的无能选择,让孩子受了许多苦头,小小年纪就变得这样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