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上,母子二人时不时说几句话,多是梁含章在问,李怀周在答。
这孩子平时是外向且话多的,有时候建平帝烦不胜烦,勒令他食不言寝不语。可太子几乎没有做到的时候。
现在倒好,他乖乖巧巧坐在椅子上,梁含章问什么,他乖乖答什么。有时候趁梁含章不注意,他用叽里咕噜转动的黑眼珠子,暗戳戳瞧着她。
等梁含章一回头,他又马上收回视线,乖乖用膳食。
一旁的李福看得暗自发笑。
梁含章跟孩子相处得不多,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爱好是什么。这缺失的五年,对母子二人来说都是个巨大的遗憾。
遗憾已经造成,且不可弥补。纵然她想趁这个时候多跟孩子相处,多为孩子做点什么,似乎也无济于事。
干巴巴找了几个话题后,二人就缄口不言了。
待吃完漱口后,李福还有些话想单独对梁含章说,故借口娘娘刚醒来要多休息,把小太子支走了。
太子走后,李福站在梁含章面前,微微俯身,道:“想必娘娘当年意外坠崖,坠崖后得庄侯相救,五年来一直隐匿在南州。这其中,定有许多奴婢不知道的苦衷”。
虽然昨夜他不曾随陛下亲自出城去追娘娘,可后来从太子嘴里,以及左右青龙卫嘴里,他终于得知当年真相。
他从昨晚知道真相到现在,还是不可置信,李福忍不住问:“难道当年娘娘以为,是陛下要杀的娘娘?”
梁含章望着李福,想反问难道不是吗?我都听到他和你商议了。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移开了视线。
她轻轻道:“是”。
李福摇头彷如听到天大笑话,他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睛带了泪意:“娘娘怎会这样想陛下?!当年陛下对您爱宠有加,您又刚为陛下产下太子,陛下喜爱您还来不及,怎会让您去死呢?!”
他实在理解不了,娘娘这五年来隐匿南州,对陛下父子熟视无睹,居然因着这离谱到有些可笑的谣言!
她对陛下,竟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梁含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当时自己产后没多久,帝后又不喜欢她,李琤心中烦恼也不跟她说,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
她那天骤然听到李琤和李福商议的话,就先入为主相信了,未曾向李琤求证。
她承认自己是有些武断,可当时那样的情形,她敢跟李琤坦白吗?她有得选吗?
若李琤与帝后是一伙的,她去求证,不就代表着自寻死路?到时候,她才是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李福望着面前这五年来,不曾有任何改变的女子。若真要说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娘娘的衣着朴素了些,眉眼更英气了些,没了当年面对陛下时,低眉顺眼的柔顺模样。
他眼神哀恸:“娘娘,当年之事并非您心中所想。因您屡次背叛陛下,当时贤王又被削了爵,您知道,太上皇和太后一直偏心贤王,因太子之位没能按照承诺传到贤王手里,他们一直对贤王愧疚。
“贤王被削爵,而东宫这里却喜得麒麟子,太上皇和太后心里不痛快,就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在陛下身上。您不知道,当时陛下独自承受了多少”。
老总管说到这里,似是想到当年的艰苦岁月,看到建平帝独自一人周旋在父母和妻儿之间。顿时泣不成声。
“陛下怕您产后多思,未曾把此事告知与您。可能他当时也没想到,娘娘会这样怀疑他。陛下以为,他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好这件事”。
“直到后来娘娘坠崖身亡,陛下不眠不休在山崖下找了您三天三夜,之后又大病了一场。后面的事您也知道了,他逼惠安帝成了太上皇,自己坐上了这把椅子。”
李福是真心实意希望这两人能和好如初的,虽然因为这些糟心事儿,他本能有些不喜娘娘。
但谁让陛下喜欢呢,而且这又是大晋的皇后,太子的生母。
这一位,不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太子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女人。李福只盼着两位小主子好。故今日他忍下自己私心,向梁含章阐明当年真相。
“娘娘,方才太子殿下说得没错,陛下自您去了以后,后宫没进过一位女子,他把自己心思放在朝堂和太子身上,努力用政事麻痹自己。可老奴知道,陛下心里,定然在念念不忘娘娘您。”
他望着梁含章眼睛,声音带了丝颤抖:“若娘娘知道了这些实情,还会埋怨陛下,对陛下视而不见吗?
“娘娘即使不为陛下考虑,也得为小殿下考虑,他今年五岁,这五年来身边都没有母亲陪伴。他嘴上不说,但老奴也看得出来,小殿下是极渴盼与娘娘您一起相处的。”
“他希望有个母亲”。
梁含章怔愣在原地,始终回不过神,脑海中始终闪过李福的话。
“他希望有个母亲”。
“陛下一直对娘娘您念念不忘”。
……
直至今日,她听了李福的解释,听到那些足以击溃她心房的话语。她忍不住落泪,心中凄凉,愧疚与懊悔如潮水一般涌来。
也许,这五年来,她真的错了。
当年她不信任李琤,误听了他和李福之间的谈话,将计就计坠落山崖,被庄秉怀救下后又执意下南州,远离长安的争斗场。
她后来不是没听说李琤登基,把她封为孝德皇后,还把周儿封为太子的消息。
可当时的她在想什么呢?她冷淡又漠然,只觉得李琤虚伪,只会做些表面功夫。
那是她同床共枕无数个日夜,对她始终温柔和煦的皇太子,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让她光鲜亮丽活在阳光底下的李琤。
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她怎会对他误解,如此之深呢?
梁含章眼泪汹涌,她把自己的头埋在膝盖上,双手环抱着。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感觉到足够的安全感。
归根到底,是她太自卑了。她的来时路是混沌晦暗的,她自小被父母抛弃,这十几年来她做着最卑贱的工作,被无数人斥骂踢打。
虽然陛下于她而言是一道温柔救赎的光,把她从泥泞的险潭中带出来。他温柔,他包容,他无所不能,他喜爱她。
但,在梁含章内心深处,还是执着地以为,她永远是不被爱的那个。在面临重大选择时,她永远被视为弃子。譬如,当年父母为了养育小弟,而转眼把她卖了。
在她潜意识看来,李琤对她固然好,好到让她迷恋这个男人带来的温柔。但这些,不过男人指缝里漏出的些许恩惠。
真正到了面临选择时,她无疑是被抛下的那个。李琤会毫不犹豫选择帝后。毕竟,帝后才是他的亲生父母,跟他流着一样的血。
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在李琤这里,她成了被偏爱的存在。
愧疚和悔恨吞噬着她,梁含章望着净朗的天空,眼睛酸涩。
突然忍不住想:若当年,她听到那些话后,开口与李琤确认,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儿了?
她会是太子生母,如今的孝德皇后,她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不会有所谓的分别。
那,是她梦里期盼的场景,也是原本,她能够名正言顺拥有的东西。
可这些,都被她的武断专横,给一一抹杀了。
梁含章突然很想抱一抱那个男人,那个她五年未见的男人。
她不奢求李琤能原谅她,她只希望,自己罪孽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
东厢房内,李琤早就醒了,昨夜太医来看过,说是急火攻心导致的吐血,喝药休息几日就能痊愈。
在李怀周清脆稚嫩的声音在正房响起时,他就已经缓缓醒过来了。
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望着从窗棂缝隙飘进来的阳光,望着空气中飞散的灰尘,望着多宝阁上一点点滑落的沙漏。
他听着孩子哭喊声,他听着那女人熟悉的嗓音,依旧是柔柔糯糯的,带着甜意。
她对孩子嘘寒问暖,殷殷切切,言语之间全是对太子的关心与喜爱。
旁边正房的热闹,衬托得东厢房愈发冷清。建平帝躺在榻上,忍不住想,若是他就此死去,只怕那女人都不会为他流一滴泪。
她始终是个没有心的人。
她的心,似被重重冰雪包围,她把自己封闭在里头,不肯让旁人窥探半分,就连他这个同床共枕的夫婿,也不能够。
可,就是这样冷心冷肺的女人,她内心深处又带着一丝柔软,那一毫一厘的温情,她独独给了那所谓的“阿兄”,还有现在的孩子。
不,她还给了很多人。庄秉怀、张老三,还有昨晚那个王老二。
她的心能同时装下这样多人,为何,就不能装下他呢?
建平帝难免悲戚地想。
原来,他设想的夫妻和美,稚子弄冰的幸福生活,不过是奢望而已。
她还是当年那个满口胡言的良媛,她从未喜欢过他,也从未把他放在心上过。这个女人,独独对他没有心,独独对他冷情冷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