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察使和夏常二人看到太子奇怪的举动,一时间面面相觑。
抛却脑海中那丁点的怀疑,太子想到方才的梦境,只觉心脏不住往下沉,窒息得几乎喘不过气。
抬头仰望着夜空,男人刀削斧凿的脸在夜色中愈发凌厉。透过那梦境,他只觉满腹狐疑,胸中甚至隐约带着悲凉。
为何,方才他会做这样的梦?这梦有何警示意义么?他素来不信鬼神,不信阴司报应,但此刻回忆起梦中黑紫的血,双手还是忍不住颤抖。
她,为何要这样做?黑夜中仿佛与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对视上,平时她低眉顺眼娇怯得不敢抬头。可此刻却直接与他对视,眼中带着他看不懂的深意,嘴角浅浅勾起。
那般冷漠,那般无情。若不是外表和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误以为对方被人换了芯子。
她,竟是这样的人么?一瞬间,李琤感觉他竟从来没了解过她,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如表现出来的这般人畜无害吗?同床共枕这么久,她的温声软语,温柔小意,当真是发自内心的吗?
握着青龙剑柄的手忍不住收紧,太子面庞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线,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魏照生看他身形摇晃,嘴唇发白,似有癫狂之状。不由大惊,忙跑过去搀扶,转头让人去请医官。
“殿下,殿下,您脸色不好,不若还是回去歇息,让医官来诊脉看看?”
魏照生看得胆战心惊,本来睡前太子脸色就很不好,如何想来再不存侥幸心理,殿下定是生病了。
太子这次没有拒绝,在他们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寝殿。他抬眸看向不远处的烛火,表情没有方才那般阴鹜,但脸色还是极差。
幸好治疗瘟疫的几个医官今夜恰好在此驿站住着,闻言匆忙提着药箱赶来。太子躺在床上,任由医官在一旁仔细把脉。
良久后,医官才放下手腕。魏照生忍不住问:“殿,崔判官身子如何?”医官来时亲眼目睹门口横尸满地,那些身着黑衣的蒙面人身上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此刻面对按察使的质问,只觉胆战心惊。他颤颤巍巍答:“崔大人是邪风入体,又逢气急攻心,当以舒肝解气为主。臣这就开一方子,为大人通调理肝,解表固本”。
那医官在太医院排不上号,平时几乎没见过太子。更何况屋子灯光昏暗,他也没认出床榻上的崔判官换了一副脸面。
魏照生听完催促:“那就快去,崔判官身体贵重,是万万耽搁不起的!”医官怔愣听完,忙带上药箱迈着小碎步下去了。
心里暗道这崔判官不愧是深得圣上宠爱的人,连堂堂正三品的按察使都对其恭敬有加。
又想到方才的血迹,浑身打了个觳觫,跑得更快了。
太子躺在床上,身后靠着个软枕。夏常正小心翼翼给他喂药。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忍不住抱怨李总管怎么没跟来。
平时这些伺候人的活儿都是李福干的,他只负责保护太子安危。因为没有经验他喂起药来便磕磕绊绊,有些甚至洒在太子白色衣襟上,瞬间晕染一片。
夏常瞧着,只觉头都要炸了。
太子似乎也意识到对方笨手笨脚,他把药碗接过来一饮而尽。缓了片刻,脸色没那般吓人后,他问:“东宫可有何异常?”
太子身在江南,东宫的一切动向都是夏常在经手。夏常不知殿下想问什么,突然想起方才殿下所说的东宫知道他的行踪,以为太子要问东宫暗探之事。思索片刻方答:“回殿下,并未有何异常”。
“她,可曾寄来书信?”
夏常不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看着太子略显失神的视线,突然福至心灵。
是啊,东宫后院就良媛一个人,如今肚子里还怀着小殿下。殿下此番下江南,定是牵挂至极的。
可是,被牵挂的那一方却没有丝毫动静,更没什么书信表示。夏常觉得,自己此刻夹在小夫妻俩之间当真为难。也不知道平日李福那死胖子是如何周旋的。硬着头皮回道:“娘娘,未曾寄来书信”。
察觉到太子骤然变冷的神色,他又忙补充:“听说娘娘这段时间怀着小殿下,时常孕吐双腿浮肿,皇后娘娘都快担心坏了。特意从长春宫出来陪她。想是娘娘身子不适,没精力亲自写信”。
他也不是特意打探这些私事,以防殿下突然问起。而是这段时间太子太忙,有关东宫的汇报全堆在他这里。他怕殿下分神又不好多说,而且殿下也不问,他还以为殿下是当真不关心的。
可现在骤然问起,倒让他手忙脚乱。
李琤听完夏常的话,心中残留的一点不适瞬间烟消云散。他直起身子,面色发沉:“竟如此严重?这些你之前怎么不说?”
面对太子的责备,给夏常一百个狗胆也不敢跟殿下说他没问。自觉失职,他双膝跪地请罪:“属下有罪!这等要事居然瞒着殿下,实在罪该万死!求殿下责罚!”
“好了”,李琤不耐挥手让人起身,“知道就好。往后记得把良媛的一切近况都详细与孤汇报”。
夏常点头,之后又详细与太子说这几个月东宫发生的事情。准确说,是东宫那位良媛娘娘身上发生的事。
小到皇后来东宫住了几天,长平公主来东宫探望几次,哪次带着小世子,哪次没带。娘娘哪月哪日为腹中孩子缝了件衣服……诸如种种。
夏常说得口干舌燥,还以为殿下会听得无聊。没想到太子坐在床上身姿板正有如青松,正听得入神。
听到良媛经常与腹中孩子自言自语时,他忍不住失笑。听到她因为怀孕而承担着许多痛苦,甚至夜不能寐时,他的心又仿佛被人揪起来,隐隐作痛。
心中更觉无比遗憾。下江南这么久,他错过了许多。孩子的第一次胎动,他不曾亲眼目睹。良媛怀孩子辛苦,他却不在身边,身为夫君实在失职。
内心绵绵密密泛起疼痛。待夏常止住声音,他如梦初醒。回想起方才的梦境,顿觉无比悔恨。
她这般辛苦,自己却因为一个梦境的缘故而对她多有猜度,甚至因为暗探之事内心有一瞬间怀疑到她。实在让他对自己所作所为感到愧疚。
夏常和魏照生二人看到太子时而皱眉,时而轻笑,时而又长松一口气。觉得他们平日端方稳重的殿下,似乎变了。
只要一遇到有关良媛的事,再如何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储君,都会为之牵肠挂肚,喜怒哀乐全然挂在脸上。这良媛虽身份低微,倒当真得殿下宠爱。
“殿下,时辰不早了,您看看是不是该歇息了?”魏照生在旁边听了一晚上的八卦,说实话有些兴奋。头一次羡慕起李福这个阉人来。
李福是东宫大总管,也是太子的贴身太监。于太子日常言行,所作所为定然了如指掌。若他是李福,便也时时能看到殿下这般失态的模样了。
恍然间回神,他想抽自己一巴掌。缘何要羡慕个太监?他可不想断子绝孙,即使如今这个年纪自己已经有了孙子的情况下。
太子点点头,方才听得出神没觉得有什么。如今甫一回神,便觉头痛欲裂。他嘱咐一句:“那些死士的尸首先保管好,明日给刘仪送去”。
是时候再次到刺史府拜访一二了。夏常点头,跟按察使吹灭殿内烛火,轻手轻脚出了内室。
躺在拔步床上,李琤又睁开眼睛,思及夏常与自己说有关东宫的事,又想到那诡异梦境,只觉晦气。
看来,当初他离开之前去求的平安福还是有用的,起码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靠着那薄薄一张符纸,能觉得安慰许多。
第40章
刺史府。
刘仪视野之内看到满地的尸体, 僵硬的脸瞬间剧烈抖动,一双绿豆眼内满是惊惶指着李琤说不出话。
李琤缓步走到他面前, 身体微微贴近,声音温柔如春风:“刘大人,这些人可还熟悉?”语气仿佛与刘仪唠家常。
刘仪后退两步,攥紧拳头强迫自己镇定,缓缓吐纳几回,方故作平静问:“崔大人这是何意?难道本官该认识这些人吗?”
说着眉毛一拧,“崔大人不过区区从六品小官,即使本官如今是戴罪之身,也是从三品的上官, 断断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李琤嘴角溢出笑意, 看着却没什么温度,幽幽道:“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琰光吧?”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在场的除了他们几个, 还请了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员前来, 众官本来还一头雾水,不知按察使此举何意。而眼下, 倒是有几分清楚了,按察使大人怕是以为他们暗中与逆党勾结,来一招敲山震虎。
魏照生满脸惊骇,惊得差点把旁边玫瑰椅绊倒。声音磕磕绊绊:“殿,崔大人……这,这怎么可能呢?”
他与刘仪是同窗,虽然对方举止有些奇怪,但他从未往这方面猜测过。毕竟刘仪曾生过一场重病, 身子瘦削,性情大变是极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