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是石头,他也曾情窦初开,他也会在路过不同的城池时停下脚步,为远在金陵的未婚妻选一些礼物。
猜测她收到礼物时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用什么样的语气和他说话,这些幻想曾是裴晋光在严寒艰苦的北境的唯一一丝甜蜜。
“二郎,她只能是你的嫂嫂。”
裴晋光又重复了一遍。
“侯府的爵位、指挥使的位子、金银财宝,我统统都可以给你,什么都不要。可是她不行。”
心智冷硬之人唯一一点柔软,他割舍不下。
裴晋光站在对立面,药庐里光线称不上多好,落在他紧绷的英俊面容上,有一种莫名的阴骛。
裴淮光亦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以为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重要吗?”他有些坏心眼地笑起来,点点笑意落在那张比女子还要精致昳丽的脸庞上,显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阿兄,你口口声声有愧于我,什么都不会与我争。怎么现在变了?”
他仍坐在那里,手指与女郎的裙衫贴得紧紧的,他似乎在享受亲近之下,兄长那副隐忍而又不悦的模样。
金陵城中的人,都一样虚伪。
这是二郎归家之后,头一回唤他‘阿兄’。
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裴晋光声音冷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我不是君子。二郎。”
是人就会有私心,裴晋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高尚的人。
他的私心欲.望,远比二郎想象之中更加多。
“而且她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一件可以在我们兄弟俩流转的东西。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裴晋光看着他,目光中隐含叹息,“二郎,你以为你真的喜欢她吗?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
裴淮光冷哼:“你从哪里得出的谬论?”
他对身后的女郎存着只是执念,的确不是什么喜欢。
实际上,他连喜欢这种情感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下意识地遵循自己的心。
那里叫嚣着,想要将这个珍贵可爱的猎物掳进他的帐篷里。
裴晋光凭什么否决他的一切,难道对猎物的喜欢,不是喜欢吗?
看着少年不服气的样子,裴晋光没有笑,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女郎陡然间慌乱了一瞬的呼吸。
二郎还在生气,没有注意到。
裴晋光的话凝在齿间,转了转,这才又道:“你刚刚归家,接受阿娘她们作为你的家人尚且有些困难,又何况是对你而言陌生的她?只是出于好奇与警惕,你才会对她多出这许多关注,才会做下这些事。二郎,实际上,你对静寻只是出于亲人的关心而已,无关其他。”
他说得铿锵有力,裴淮光听得几乎想要冷笑出声,他以为能骗得过他?
裴淮光自认没有他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却也知道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关注乌静寻。
无非是想要得到。
兄弟俩剑拔弩张的时候,乌静寻原本乱颤的眼睫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时候药僮掀开帘子,看着屋子里两人近乎对峙的紧张模样吓了一跳,但还是鼓起勇气道:“药已经捡好了,你们还没给银子呢……谁给一下?”
“他。”
“他。”
兄弟俩几乎是异口同声。
裴晋光面无表情:“我没带银子,我知道你荷包里有。”
药僮对着那位脸色更臭的公子哥儿弓了弓腰,殷勤道:“您请这边儿走!”
裴淮光路过裴晋光身边时,冷冷瞥他一眼,不过他也知道,像是他阿兄这样虚伪的金陵贵人,还是有些优点的。
至少他们会被那些个礼仪规矩牢牢束缚,不会轻易冒犯他看中的猎物。
裴淮光臭着脸跟着药僮出去付账了。
裴晋光沉静如海的目光落在正在床上躺着的女郎身上,两人独处的时光稀少而珍贵,他沉默而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幸福。
他好像不知道,这样沉默却焦灼的视线落在一个人身上,被紧紧凝视着的那个人感觉会有多强烈。
裴晋光发现了她的异状。
女郎原本苍白的面颊慢慢蔓延上红意,比他见识过的大漠朝霞还要绚烂,比宫廷花园之中的牡丹芍药更加娇艳。
裴晋光不说话,原本冷峻的神色却柔和了许多,只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在哪里纠结。
乌静寻的确在纠结,纠结什么时候醒来比较好。
……相比于两个人都在的时候,还是只面对一个人,比较容易吧?
趁着裴淮光还没回来,乌静寻上演了一出悠悠醒转,发现裴晋光,十分惊讶的戏码。
裴晋光含笑看着她。
“救你的不是我,是二郎,你还记得他吗?”
若不是刚刚听到了一些他们兄弟俩的谈话,叫她胆战心惊,乌静寻几乎都要以为这句话只是再单纯不过的一句询问。
但是……
乌静寻咬了咬唇,弱声道:“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印象。”
站在门帘后,提着几包药包的裴淮光‘哐’地一下进了门,无视裴晋光皱起的眉头,对着身子缩了缩,似乎是被他发出的动静吓到了的美貌女郎,扯了扯嘴角:“救了你三回,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还说什么今后要寻更多珍珠送给他。
骗子。
乌静寻为难,求助似地望向裴晋光。
裴淮光也没有忽略她眼底那点紧张无助的光。
他更生气了。
只是他表现出来的生气,只是脸更臭,气势更冷。
乌静寻默默地又往床角缩了缩。
裴晋光上前几步,站在床前,是一个守卫的姿态。
“二郎,不能对你嫂嫂这样无礼。”裴晋光责怪地看向弟弟,眸光温和又无奈,“待日后熟悉了,你嫂嫂或许就认得清你的脸了。”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他生着一张大众脸?
裴淮光就是再愚钝,也能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
人家都不记得你,你在那儿上蹿下跳有什么用。
……骗子,都是骗子。
裴淮光将那几个药包丢在桌上,冷冰冰道:“一日一副,可别再病倒在大街上了,我那阿兄忙着保家卫国,可不能时时救你。”
至于他?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不愿意再做。
裴淮光走了。
乌静寻抬起眼睫,没有说旁的,只让裴晋光帮忙去乌府叫她的女使过来。
裴晋光没有勉强她:“好。”
翠屏和紫屏很快就过来了,见裴晋光也在这儿,先是惊讶,随即一喜。
乌静寻脑子又胀又痛,叫两个女使搀扶着,勉强和裴晋光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裴晋光在原地驻足良久,低下头不说话的样子有些脆弱,就在药僮犹豫着要不要请他去诊个脉的时候,他走了。
·
乌静寻回了玉照院,被残存病气冲击的脑子因为他们兄弟俩的谈话更加不适起来。
紫屏煎了药送过去给她服下,见她闭眼喝完了,心疼地给她递过去一碟子蜜饯:“娘子吃些甜甜嘴再睡吧。”
乌静寻没有胃口,她觉得现在自己的心比刚刚的汤药还要苦。
裴世子知道了。
他还在劝慰裴二郎,说那并不是真的喜欢,只是出于关心……
他心里真是那样想的吗?真的不会介怀吗?
乌静寻越想越觉得头痛,刚拉过被衾盖过头顶,想好好睡一觉,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佟夫人风风火火地过来了,见她竟然在床上躺着,眼睛一瞪:“我不过宽宥你几日,你那懒骨头就长出来了吗?”说着,她手上也去扯被衾,“快起来!”
乌静寻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知道自己争不过佟夫人,也不挣扎,只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佟夫人觉得她这副样子陌生得很,下意识开骂:“好哇,是觉得自己要嫁出去了了不得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听话,我怎么不听了?”乌静寻一看到佟夫人,就想起几日前她在自己病床前说的那些话。
女郎苍白幽艳的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阿娘哄骗我,说昔年来金陵的路上为了生病的我花完了最后的银子,害得你只能当了祖母给的传家镯子才能继续赶路,那镯子该传给阿兄未来的妻子,却因为我没了,所以这些年阿娘从我这里拿去许多东西要为阿兄充作聘礼,我都没有二话。”
“你说那半个馒头,是你如何舍弃尊严跪在地上求那老板,他才给了那么半个馒头。你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给阿兄吃,喂给了还在病中的我。我时刻谨记阿娘恩德,从不敢违背你,连这样的谎言生生听了十四年,都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