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床上的新妇一身红绿相间,便是这样极致的浓烈色彩衬得她肤若凝脂,珠冠华美,妆容昳丽,端的是丰神绝世,又似海棠醉日。她抬头对着众人露出一个微带羞赧的笑容,大家慢慢回过神来,口中吐出赞叹新妇貌美、感慨世子有福的话。
前一句话,裴淮光觉得说得颇有水准,金陵里的人虽虚伪,但那些好听话说起来,偶尔他也爱听。
只是后一句话……裴淮光扭了耳朵,当没听见。
“来,你过来。”
听得乌静寻开口,裴淮光下意识就想走过去。
却有一个小胖子身形比他更灵活。
乌静寻捧了一些红枣花生给他,笑靥如花:“吃吧。”
裴淮光嗤了一声,那小胖子讨人厌得很,干嘛给他吃?
小胖子很上道:“谢谢表嫂!表嫂你真好看!”
喜娘看着突然不高兴起来的裴淮光,小心翼翼地提醒:“喜帕揭了,那这交杯酒……”
“交杯酒就不必了。”乌静寻微笑,将视线完完整整地落在裴淮光脸上,手上又捧了些红枣花生,“二郎,今日有劳你了,多谢。”
这么点儿就将他给打发了?
裴淮光嗤之以鼻,走过去,微微弯下腰,女郎捧在掌心满满一把红枣花生,落在他手里,却好像很少。
他拧着眉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那两颊塞得满满的小胖子。
好像比小胖子多一点。
裴淮光眉头刚刚松下去,就听得乌静寻继续道:“待你阿兄回来,我们夫妻二人定然要好好谢你一番。”
她先前主动选了他,如今又要作出这副界限分明的姿态,裴淮光摸不透她的心思。
但这不妨碍他冷笑回击:“不必了。只可惜阿兄备下那么多玉卮醪酒,竟都要便宜我们了,他倒是一滴都没尝到。”
乌静寻莞尔:“以后还有机会。”
以后。以后。
她总是在说有裴晋光在的以后。
哦,倒是提了他,她们夫妻俩都要感谢的一个外人。
裴淮光忽地转身往外走,手上一个动作,将还在嚼红枣的小胖子也给拎出去了。
众人陪着新妇热热闹闹地说了会儿话,女眷不像男客,对那些酒感兴趣的并不多,眼前的新妇,不出意外今后就是这平宁侯府的宗妇,瞧这婚宴的排场,就知道世子爷十分重视她,虽人缺席了,但规格档次却一点儿不落。
直至月上中天,前院与新房内的客人才陆陆续续散尽。
翠屏与紫屏先前忙着熟悉缕云园的环境,找着小厨房给她熬了碗甜粥:“娘子累了一天,快吃些东西吧。”
乌静寻低低应了一声,紫屏帮着她拆下华丽沉重的珠冠首饰,打量着内室,轻声道:“世子虽不在,可这新房布置得十分奢华舒适,可见是用了心的。”
翠屏也点头:“方才奴婢们出去,缕云园里的人也颇好相处,要么是世子爷平时管教有方,要么是他特意叮嘱,要他们仔细侍奉您这位世子夫人。不管怎么说,只要知道世子爷对您上心,奴婢就高兴。”
乌静寻沉默地喝着粥,没有说话。
她并不怀疑裴世子对她的情谊,裴晋光阴差阳错之下的缺席,反而激起了她的执拗。
她偏要将日子过好了给阿娘看。
新郎不在,乌静寻卸了妆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在陌生又大得过分的床上躺着,觉得有些不自在,见紫屏与翠屏悄悄打哈欠,柔声道:“今日你们俩都辛苦了,快去歇着吧。”
怎么能没个人守夜?
翠屏和紫屏都摇头,但乌静寻坚持,两人只能去后边儿的偏房收拾收拾睡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哪怕鼻间盈着的都是她熟悉的香气,但乌静寻还是睡不着。
她披上衣衫,推开门。
缕云园的构造并不复杂,是一处三进的小院子,她住在第二进的正房里,一推开门就能看见满园的葳蕤花草,在夏日的夜晚,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她望着翠色丛中露出的朵朵皎洁茉莉发呆,却冷不丁闻见一阵酒气。
她愕然回头,裴淮光拎着酒壶挑眉看向她。
“为什么还不睡?”
“是在想我那新婚当日带兵迎敌,让你独守空房的兄长?”还是在想旁的人?
裴淮光自以为他藏得很好,但话里的酸味还是叫乌静寻蹙紧了眉。
她紧了紧披在肩上的衣衫,顺着裴淮光的话点头:“自然,我祈祷我的夫君诸事平安,顺利归来,与我做对恩爱夫妻,白头到老。”
“小叔,你也会这样祝福我们的,不是吗?”
裴淮光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恩公、裴二郎、裴淮光、小叔……她叫什么其实都无所谓。
可他就是忍受不了兄长可以被她以那样爱重的口吻提及,在她眼中,裴晋光是至亲至爱,在她的幻想之中要和她恩爱白头、生儿育女的夫君,而他就只落得一个冷冰冰的小叔的称呼。
还想他祝福他们?!
裴淮光捏紧了酒壶,在女郎陡然间紧绷的呼吸中慢慢靠近她,一字一顿:“你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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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今天是成亲的日子,心情有点复杂
裴大:她今天应该很美,我却看不见(呼呼呼呼呼跳下马狂走十公里
裴二:她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
第40章
乌静寻竭力压制住因为突然被拉近的距离而变乱的呼吸, 绷紧了腰肢,往后退了一步,洁白耳垂在他面前一掠而过。
“小叔, 你喝醉了。”
到最后,她只是这样冷淡地对他近乎赤裸不再掩饰的情感下了定义。
裴淮光笑了笑, 看着她在皎洁月光下愈发显得光艳逼人却披霜带雪的脸庞,低声道:“是啊,我是醉了。喝着你们的婚酒,我在想,阿兄在备下这些玉卮醪酒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代替他与你拜堂成亲,与宾客达旦痛饮的时候, 他在外奔袭,心里又在想什么?”
裴淮光知道自己犯了忌讳。
在草原上, 猎物会被第二道箭矢夺去生命,作为在草原上最臭名昭著的那一拨人里或许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一个, 裴淮光向来霸道,不允许旁人对他看中的猎物下手。
他也自信, 他的箭矢会比他们更快、更准。
可眼前的人,她不是猎物, 不是从前他遇到过的任何一种可以耍心眼使手段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裴淮光宁愿自暴自弃将另一个人也拉扯进本属于他们俩人的时间里, 他紧紧盯着面前女郎的脸, 不想放过她每一寸神情变化。
他说话间,唇齿都沾染了玉卮醪酒特有的淡而醇厚的香气,并不难闻,乌静寻却在这阵香气里想起另一个人。
本该属于她们的新婚之日,她再如何, 也衣着锦绣,高床软枕,他却夜马奔袭,风餐露宿不曾停歇。
“他自然在想边境战况,在想如何叫人民安居乐业,将东胡鞑虏永远驱逐于边城高墙之外。”乌静寻微笑,“至于我,小叔不好奇我会想什么吗?”
夜凉如水,晚风吹过少年眼睫,他眨了眨眼,看着女郎对他露出的温软笑容,下意识点了点头。
乌静寻紧了紧拳,掌心攥着的一小块儿披帛十分柔软,是她现在能抓住的最后一点温暖。
女郎的声音在夏日深夜中犹如春花照暖,裴淮光原本拢着朦胧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清醒。
“我在想,他若是知道,自己倾心信赖交付的兄弟会在新婚当夜对他的妻子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会怎样愤怒,怎样失望。”
“小叔,我与夫君的亲事今日已成,我成了名正言顺的裴家妇,其中有你一份功劳,来日夫君得胜归家,我定然与他一块儿亲自向你道谢。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乌静寻彬彬有礼地使劲儿往裴淮光心上插刀子,见少年怔在原地,像是醉懵了一般,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乌静寻后退几步,对着他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屋内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裴淮光靠在树上,抓着酒壶又往嘴里灌了几口,氤氲发散的酒香伴着月色将他笼罩在孤寂树荫之下,他看着紧闭的房门,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笑。
成亲了又怎样,有赌约在,他还没有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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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起来时,紫屏看着乌静寻眼下的青影,有些担忧:“奴婢去厨房煮个鸡蛋给娘子滚一滚吧?今儿得给老太君和老夫人敬茶,这样瞧着有些没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