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自己总是不同的。
车门关上,乌静寻收回视线。
裴淮光又回味了一番她生气时鲜活的眉眼与语气,见着刚刚故意去逗马而惹出一场小意外的白马时也没多生气。
若不是它惹事儿,他也没机会领略她难得的脾气。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层温润柔腻的触感,裴淮光一边唾弃自己没出息,一边暗暗握紧拳头,想叫这阵柔软留得再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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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恩寺是晋朝古刹,香火鼎盛,幽幽绿意间禅意颇浓,行走在黑瓦白墙之间,嗅闻着香烛火气,叫人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
老太君跪在蒲团之上,很是虔诚地闭上双眼。
乌静寻也跟着跪下,抬头看了一眼宝相庄严的佛祖,垂下眼眸,认真替裴晋光与将士们祈求顺利平安。
裴淮光不信这些,抱着臂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乌静寻纤细却能透出几分认真劲儿的背影,有些漫无边际地在想她会求佛祖什么。
嗤,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她许的那些心愿里,定然有她的夫君,他的阿兄平安归来这一条。
……即便是有他,可能也是祈求佛祖叫他这个无法无天生出不伦之心的小叔快些改邪归正吧。
想起那枚仅有裴晋光一人独有的平安佩,裴淮光下意识看了看腰间佩着的刀。
就在不久之前,黎明升起的黑夜时,这把刀刚刚饮过血。
天子交代的第一个任务,他完成了,洗净了一身血气之后匆匆归家,正好撞上了她与祖母要出门。
若是她知道他如今过的也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会不会也心一软,能主动雕枚平安佩给他?
裴淮光垂下眼,心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事儿,就听得老太君低低叫他的名字。
裴淮光想说自己不信这些,却听得老太君道:“你心里边儿就没什么愿望?佛祖都听着呢,你诚心些,说不定就早些实现了。”
话音刚落,乌静寻就听得身侧传来沉闷的噗通声。
裴淮光干脆利落地跪下了,也学着她们刚刚那样,双手合十,对着佛祖无声祈求心愿成真。
少年容色本就昳丽脱俗,他这样闭着眼,收敛了周身戾气的样子,乌静寻竟然诡异地看出了几分天真。
天真?!
这个词怎么可能和她那不羁叛逆的小叔绑在一起。
乌静寻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忍不住在想,他会许什么心愿?
乌静寻出神间,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忽地看见少年睁开眼,那双琉璃珠般的眼瞳里带着光,刹那间就在俊美无俦的脸庞上带了几分鲜活的色彩。
她的疑问仿佛刻在了脸上。
裴淮光笑了笑,嘴唇翕动,又慢,又坏心眼地告诉了她,他许的什么心愿。
等反应过来他嘴唇翕动间无声说的是什么意思,乌静寻猛地扭过头去,柔白耳廓却忍不住红了起来。
大庭广众,佛门净地,他竟然……还有那种心思!
看着她恼羞成怒的侧影,裴淮光慢悠悠地收回视线,对着金光灿灿的佛祖沉默地磕了个头。
但愿佛祖有灵。
第43章
拜过佛后, 寺内的侍者引着她们到了后院禅房处。大慈恩寺香火鼎盛,禅房修建得质朴清雅,配着禅房后数丛竹林, 更显出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幽静雅致。
乌静寻的禅房就在老太君隔壁,她飞快瞥了裴淮光一眼, 委婉道:“小叔若是还有事儿,可以先去忙的。这儿有婆子侍卫们守着,已经足够了。”
她如此善解人意,裴淮光却一副拒不配合的模样,只淡淡道:“嫂嫂只当我是在替阿兄尽孝就是,若是阿兄在这儿,嫂嫂也要急着赶他走吗?”
这话问的……
老太君见如花似玉的孙媳妇儿脸都红了, 忙嗔了裴淮光一眼:“你胡说什么呢,你嫂嫂是心疼你。你倒好, 只知道打趣你嫂嫂,等你阿兄回来了, 静寻在他面前告上一状,有你好果子吃。”
裴淮光嘴角扯出一个似乎是笑的弧度。
从前他刚刚到草原上, 人小,什么都不会, 也没有谋生的技能的时候, 运气好些时, 能抢到还没被牛羊啃走的好果子,运气差些,就只能吃坏果子,甚至牛羊避之不及的毒果子,他也傻乎乎地尝过好几个。
他种下的因, 她结出的果子,再苦涩、再难吃的坏果子,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祖母不知,我这人就爱吃果子。”裴淮光有些放肆地将目光落在对面的女郎身上,她似乎很喜欢绿色,今日穿着一身淡绿绣翠竹幽兰大袖衫,细白脖颈在宝石项圈的衬托下愈发显出一种如玉的光泽。
那样细腻柔光,比他打开徐平那贪官的私库门时那些金石财宝齐齐发出的光芒还要吸引人。
“嫂嫂若是觉得我守在这儿会耽误事儿,之后赏我几个果子吃,便也当我的报酬了。”
老太君忍不住笑了声,见女郎白玉似的耳垂还红着,乐道:“静寻啊,你别和这臭小子客气,他啊,性子最是洒脱不羁。你有什么事儿直接吩咐他就是了,晋哥儿不在,他这个作小叔的,理该多帮扶着你。”
裴淮光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似乎是在回味前不久覆在她手掌上的感觉。
“嫂嫂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寻我,我很乐意替嫂嫂解决。”
乌静寻露在外边儿的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红晕,像是一尊美玉无瑕的观音像上突然染了凡尘俗世的胭脂,净与欲的极致对比,引得他想要探索这尊观音像中的更多秘密。
只是那不是羞的,是气的。
乌静寻不禁生出几分惶恐,若是裴淮光疯得不行,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大大咧咧地就在老太君她们面前表现出来,她好不容易才开启的新生活就要毁了。
乌静寻不想在待她十分慈爱的长者面前露出狼狈不堪的一面。
裴淮光看着她抿紧唇,如远山一般的黛眉也微微蹙着,似乎对他方才的提议并不心动的模样,微微一哂:“嫂嫂既已嫁入裴家,又何必与我客气?难道,嫂嫂不想与我做一家人?”
少年眉眼睥睨,话里的抱怨之意似真非真。
乌静寻忽然意识到,按照她从前习惯的法子,一味隐忍是不行的。
她这个小叔有点疯,再不加以制止,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生活极有可能被潮汐覆灭,再也拼凑不起来。
她得找裴淮光好好聊聊。
想到这里,乌静寻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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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乌静寻就找到机会了。
裴淮光正坐在禅房前小院的石桌旁擦拭他的刀。
那把刀很是陌生,似乎是近日才出现在裴淮光身边。刀长约莫着十一尺有余,刀身通体银白如泛月光,刀柄却漆黑如墨,没有一丁点儿装饰,刀如主人,气度锋利,稍有不慎就会刺伤别人。
乌静寻仍穿着那身绿衫子,仪容娴雅,恍若姑射神人。
“要我陪你去采药?”裴淮光眉头一挑,似是意兴阑珊。
乌静寻点头:“小叔不是说愿替我分忧?难不成那话都是客气话,是在老太君面前说来哄人玩儿的。”
她话里隐隐带了些火气,裴淮光笑了,知道她其实对自己那些话语行为都感觉十分抵触。
可他就是这样一个混蛋,看到她为了他又羞又怒却又不得不忍耐的样子,就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得不得了。
裴淮光将泛着寒光的刀收入进刀鞘之中,那把刀鞘浑身墨黑,没什么花纹式样。
他见乌静寻的目光落在那把刀身上,不知怎得,身体也不自觉紧绷起来。
好像被她认真打量着的,是他自己。
“嫂嫂喜欢这把刀?”
他声音喑哑,乌静寻顺势挪开视线,声音淡得像秋日里的一簇风:“不,我只是见它素得有些别致。”
旁人的武器上大多都会镌刻些花纹式样,或是镶嵌些宝石珠玉,又或者是挂几个流苏坠子。偏生那把刀素得彻彻底底,纯黑的刀鞘落在少年泛着淡淡麦黄的手掌中,倒也协调。
裴淮光垂着眼,看着那把平平无奇的刀,它的确素得别致,在兵器库里一众紫电清霜的刀剑长枪中都算不上出彩,可裴淮光就是一眼看中了它。
“嫂嫂若觉得它可怜,给它系上一枚璎珞,也就不素寡了。”想到那枚平安佩,裴淮光说话的腔调不自觉地又开始变酸,“我不比阿兄好运,可以得到嫂嫂亲手雕琢的平安佩。即便嫂嫂只用一枚璎珞就打发了我去,恐怕也是我三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