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静寻受不了这样阴阳怪气的腔调,绣鞋上的明珠随着主人裙摆下荡开的弧度颤颤巍巍,她径直往外走:“活儿都没干就想要报仇,小叔这算盘打得真响。”
翠屏也连忙跟了上去,见那位风姿冰冷、姿容秀异的玄衣青年还在那儿站着,有些着急:“二公子,您要是不得空,奴婢就去寻其他侍卫大哥帮忙了。”
裴淮光睨她一眼:“谁说我不得空了?”说完,他三步并两步,眼看着很快就追上了那道纤细身影。
被瞪了一眼的翠屏觉得自己很无辜!
既然要跟着去,那刚刚痛快答应不就成了吗?非要耍几句嘴皮子惹得娘子不痛不痒地怼回去几句,这二公子就高兴了?
翠屏一边儿摇头一边儿提着裙摆跟上去。
这二公子可真是个怪人。
·
乌静寻说要来采药,倒也不是随便扯的借口。大慈恩寺的后山生长着许多透骨草,琼夫人被腿疾折磨了许多年,乌静寻想着,裴世子帮着她过上了如今舒心平淡的生活,她总该做些什么回馈他。
这件事乌静寻并没有瞒着裴淮光,他得知乌静寻这回进山是为了给采药给琼夫人疗治腿疾,心里遏制不住地生出一些幽微的嫉妒与恨意。
她对阿兄的母亲,尚且能做到爱屋及乌。
对他这个小叔,怎么就连半点好脸色都没有?
走着走着,不知道身边的少年又在发什么病,浑身冷冰冰的,走在他身边都好像落进冰窟窿里,乌静寻又加快了脚步。
看着她仿佛迫不及待想要与他拉开距离的背影,裴淮光抱着刀一声不吭地走在后面,浑身气势如沉郁罡风,草木之间细微的动静也被这阵罡风沉默吞噬。
他注意到了不远处草丛间传来的簌簌声与人的气息交杂的混浊声响。
借着路过几棵大树,茂密树丛与草堆正好遮挡住他们的身影,裴淮光握紧了拳。
“抱歉。”
乌静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大力推倒,整个人都落进了一旁足够半人高的草堆里,一身绿衫的女郎很快融入了那丛草绿之中。
翠屏的尖叫还没冲破喉咙,就被裴淮光一个手刀给砍中脖颈,晕了过去。
裴淮光对她可没那么多耐心,将人扯到一棵大树背后,又快速行至那草堆面前,刀已出鞘,他的声音却比平时更加平和。
“保护好自己,等我来接你。”
乌静寻紧紧攥着用作防身的银针,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也小心。”
这句话又轻又短,落在裴淮光耳中,他几乎都快以为这是草木间的精怪为了迷惑他的心神,才借了她的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让他脚步不自觉停滞顺息的话。
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只有敌人的鲜血迎面溅在脸上时,裴淮光才感觉到方才的一声轻语不是虚妄,而是事实。
为了不断确认那句令他心神荡漾的话是否为真,裴淮光不断用滚烫汹涌的鲜血来证明,原来她也愿意对他温声细语,有些许上心。
黑衣人们原本以为今日的任务轻轻松松便能完成,不过是要抓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回王府复命而已,他们一开始甚至都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成想却遇上了一个硬茬!
还是个难啃的硬茬!
裴淮光杀起兴了,余光注意到有人想要往乌静寻藏身方向的草堆跑,刀光一凛,那人颈前顿时多了一道血流如注的伤口。
原先十人的队伍转眼间只剩三四人,其他人不得不顾忌着,加大围攻砍杀的力度。
裴淮光没有接受过十分系统的武学训练,他所能得到的除了在草原上摸爬滚打十余年的矫健身手,也就只有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教他的那些所谓剑术。
他现在用刀,刀中倾泻而出的力量依然磅礴精纯,不逊色于剑。
直至一声尖叫传来,打破了裴淮光眼前的血色。
是乌静寻!
裴淮光顾不得还在与他纠缠苦战的几人,强势翻转过身,刀剑破开玄色衣衫,留下一道深深血痕,他亦不曾停下脚步。
几步行到草丛前,却只看见一个黑衣人伏在草堆旁,倒地不起的背影。
裴淮光有些犹疑,看向草堆之中。
乌静寻手里握着银针,苍白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一点血,可她的神情却很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
“你……”裴淮光想要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却猝不及防见她从草堆中跃起。
和他抱了个满怀。
一阵狠戾刀光也与他们擦肩而过。
裴淮光还没来得及感受怀中的香馥柔软,就见她十分利索地将手中的银针掷了出去,听到银针没入躯体时人沉闷的哼声时,她才从他怀中抬起头:“怎么样,死了吗?”
被她当作草丛躲避的裴淮光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直起身看了看,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他却面无表情:“应该是死了。”
剩下二人见兄弟们都死了,正准备要跑,却被裴淮光追了上来,干净利落地封了喉。
裴淮光握紧刀柄,短时间高强度的打斗与背后的伤口叫他觉得有些疲惫,他正想转过身,送了乌静寻回禅房之后再自己下山包扎,背后被刀剑所刺,边缘都有些卷刃的伤口被一只有些冰冷的手捧了捧。
他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方才乌静寻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她还以为是那些黑衣人的血沾染到了他身上,没成想,是他。
女郎冰凉的手指落在伤口边缘,原本让他觉得疼痛的伤口缓和了许多,脊背却不自觉绷紧了。
他背对着自己,那道刀痕却狰狞又真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乌静寻虽然对医术感兴趣,但利用毒针、穴位杀人,和直面伤口,都是头一回。
“你的伤口不能等,天热了,容易发炎。”乌静寻想了想,再过去段距离就有条小溪,溪边往往生长着止血疗伤的草药,“西南边,有条小溪,我先帮你简单处理下伤口,免得祖母看了担心。”
她做事有条不紊,理由条条摆好,容不得他拒绝。
裴淮光沉默地颔首。
路过翠屏藏身的那颗大树背后,乌静寻上前晃了晃她,没醒。
“你下手也太重了。”
刚刚的针都被她惊慌之下丢出去了,眼下手上也没有可以刺激穴位的针,乌静寻只好作罢,快些收拾了他背上的伤口再回来找翠屏。
对于她隐带埋怨的话,裴淮光没吭声。
溪水潺潺,乌静寻拿出绢帕等了半晌,裴淮光还杵在那里,她拧眉:“脱啊。”
脱……脱?!
看着裴淮光陡然间飙红的耳廓,乌静寻深深呼吸,现在她是医者,他是病患。
不将衣裳脱下来,怎么清理伤口?
第44章
山涧之间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厮杀, 溪水咽石声潺潺,连绵不断的清风吹散了铁锈腥气,偶有探头探脑的小鹿过来溪边喝水, 见着两个奇怪的人在溪边杵着,也不说话, 也不动作,一双大而澄澈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发出几声嫩嫩的鹿鸣。
裴淮光顿了顿,将刀系在腰间,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琉璃般瞳孔里闪过的暗光。
那件破损的玄色圆领袍被缓缓褪至半腰处,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和其他颜色变淡, 但仍然存在的伤痕。
身后的人好半晌都没有动作,裴淮光正想回头看她, 后背却猝不及防传来一阵冰凉。
乌静寻用溪水浸湿了帕子,轻轻拭去伤口表面的泥沙污垢, 她努力不叫自己分心,可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那些已经泛白陈旧的伤痕上面瞟。
……眼前这位裴家二郎, 才归家不久,在那之前, 他又在哪里谋生?
“在草原。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 也有难以翻阅的雪山。”
沉哑的男声响起, 乌静寻才惊觉自己竟然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她没说话,裴淮光望着在日光下浮动跳跃的碎金,像是百十朵金色蝴蝶轻盈落在水面,他想起有一年在草原上没了水源,走了几十里路, 嚼着草根,好不容易寻到一处水源,却和附近部落的人打了一架的旧事。
“我在那里独自生活了十二年。”裴淮光声音放得很低,若是从前,要他在一个女郎面前说往事装可怜,他定然嗤之以鼻。
但现在,只要能博得她片刻心绪怜动,她细腻冰凉的手指能停在他肌理之上再多一刻,裴淮光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起那些他并不乐意提的往事。
十二年?他今年不过也才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