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静寻有些犹疑,但没有接着问下去,在给他简单清理了伤痕附近的泥沙污垢之后,仔细辨认了一番溪边的药草,见有得用的,便扯下包裹在手帕里。
那阵香馥幽幽的气息突然远离,裴淮光转过身,日光洒在他好似美玉的背脊上,顺着光线蜿蜒出一道皎然弧度。
这人脸被染成淡淡麦色,身子倒是白得很。
乌静寻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薄而微翘的唇此时紧紧抿着,瞧着似乎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不过也是,谁受伤吃痛了会高兴呢?
乌静寻将草药拢在帕中,随手拿了块儿趁手的圆石头碾磨,等到差不多了,看了眼仍默默盯着她的裴淮光,没好气道:“转过去。”
白瓷般的身子在她眼前乱晃,有些刺眼。
裴淮光憋着气转过身去,冷不丁问她:“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独自在外那么多年?”
“我若是想知道,等你阿兄回来问他就是。”乌静寻下意识地刺了回去,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还郁郁的少年周身气场又冷了好几度,连小溪对面偷偷偷窥他们的小鹿也被吓到,撒蹄子钻进树丛不见了。
裴淮光想多和她说说话,可乌静寻明显不想配合,只是处于好心,替他治疗伤口。
想到这里,裴淮光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唇瓣抿得更紧了。
就是想做只在她面前摇尾乞怜恨不得把陈年疮疤都再揭开来给她看,有什么用,旁人有更好的,才不稀罕。
药草糊糊敷在伤口上,带来难以言喻的刺痛,裴淮光没事找事:“嫂嫂即便再不喜我,也不必下手这样重,若是我病了瘫了,嫂嫂可会心疼?”
乌静寻就没见过这样爱咒自己的人。
她手上微微用力,将药草糊糊拍进伤口边缘,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后,才满意地收手:“好了,快将衣衫穿上吧。”
这一身冷白皮肉在山野里可招人得很,乌静寻不想招惹出个什么色迷迷的精怪来。
裴淮光沉默地拢好衣衫,期间因为牵扯到伤口而发出的轻轻哼声瞧着像是馒头夜间睡觉时无意发出的呜咽,幼兽可爱可怜,听起来自然惹人生怜。
他一个长得比她还高壮的郎君……
乌静寻垂下眼,终是有些不忍:“你待会儿回去,歇息会儿便下山回去吧,寻个大夫替你好好包扎一番,天儿热,别发炎了。”
乌静寻说完,深觉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些医者父母心的慈爱,对着叛逆脾气臭的小叔,都能温声细语叮嘱这么一长串了呢。
只可惜,她那叛逆脾气臭的小叔很不好讲话,只皱了眉,似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嫂嫂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乌静寻没懂他的逻辑:“我何时……”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裴淮光掩好衣襟,那抹晃眼冷白总算不在她跟前乱晃了,人声音却拔高了些:“若是我外出寻医,身边的人大惊小怪将此事嚷嚷出去,老太君她们定然担心,絮絮叨叨念个没完,偏生我这性子又爱往外跑,一来二去,我与老太君她们岂不是要闹龃龉,置我于不孝之地?我今日,也算救了嫂嫂与你那女使一命,嫂嫂竟是要恩将仇报?”
听得他叽里呱啦一阵言论,乌静寻都惊呆了。
平时怎么不见他说这么多话?
见色若春花的女郎红唇微微张着,有些怔愣的模样,裴淮光眼底飞快闪过几分笑,特意压低了声音:“早知道还做什么恩公?没得白白叫人用完就丢。”
……什么叫用完就丢。
乌静寻勉强道:“那你想如何?”
她上钩了。
裴淮光心情陡然间拨云见日,整个人都阳光灿烂起来,只是想起乌静寻还在一旁瞅着他,裴淮光又很快收敛了几分,只怏怏道:“我这样的人,如何能决断呢?还请嫂嫂想想,如何才能不叫老太君她们发现我的伤势,又能叫我快些康复吧。”
乌静寻看着他这副阴郁脆弱的模样,觉得脑仁儿疼。
可人家又的的确确救了她。
最后,乌静寻只能冷声道:“接下来的七日,每晚亥时一刻的时候,你来我院中,我替你换药。”
裴淮光似是十分惊讶地回头望她,偏偏他生得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这样故作惊讶的凝视自上而下,叫乌静寻感觉到一阵被猎者紧紧盯住的窒息感。
“如此,就多谢嫂嫂了。”
乌静寻没接话,她去溪边洗干净手,就准备离开。
裴淮光却不舍得这段只有她们二人的时光,他期盼着再长一些,他夜间难眠的时候也能多些东西可以回味。
“狗儿怎么样了?”
乌静寻迈出的脚步顿了顿,落在堆着碎叶枯枝的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它很好。”乌静寻想了想,补充道,“我给它取了名字,叫馒头,你今后就不要一口一个狗儿的叫了。”
馒头?
少年轻轻嗤笑一声,落在乌静寻耳中,那声短促的嗤笑仿佛化作实质——馒头似乎也没有比狗儿这个名儿好到哪里去。
他哪里知道,那只毛发雪白蓬松的小狗馒头,正好填平了她童年缺憾的馒头坑,她再也不必执念于阿娘的爱了。
可不是寻常馒头!
但其中缘由,乌静寻不准备与裴淮光解释,但她还是觉得他脸上那副轻嘲的模样有些碍眼,于是她故意问:“你的刀,可有名字?”
从前是没有的,可是现在有了。
那个名字从脑海中浮现,只是一瞬,裴淮光就决定是它。
“珍珠。”
在女郎有些愕然的眼神中,裴淮光嗓音懒洋洋地又重复了一遍:“珍珠,它就叫珍珠。”
他放在胸口的那颗紫珍珠隐隐发烫。
乌静寻竟然从他的神情里品出了点儿淡淡的愉悦和……骄傲?
她怀疑地认真打量了一番坠在少年腰间的那把黑得十分质朴低调的长刀,左瞧右想,也想不出这样凛冽庄严的一把刀,能和珍珠扯上关系。
还有,珍珠比馒头又好到哪里去?!
乌静寻意思意思地夸了两句:“想来小叔你真的很喜欢珍珠吧。”她想回去了,正准备抬脚,却听得身后的少年声音沉沉,像是茂密树丛中陡然擦过的风,落在耳朵里,有些莫名地发痒。
“我从前没有见过珍珠。”
“是你给了我第一颗珍珠。”
是让他后知后觉的那颗珍珠,真正的主人。
猝不及防望进少年深邃熠熠的瞳孔之中,乌静寻下意识移开视线,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是吗?那颗紫珍珠是挺贵的,你留着,以后给弟媳也挺好……”
她说话的语气有些飘忽,眼神也偏向别处,明显是一个抗拒的姿态。
她在抗拒他话里隐约的可能。
裴淮光却不想就此放过她,放过这个机会。
“嫂嫂说得好生有趣。你送我的珍珠,又要我转手送给我,未来的妻子。”裴淮光昳丽眉眼间像是压了层层不化的冰雪,削薄了他张扬眉眼之间的微微愉悦,显出一股莫名逼人的阴沉来,“那按照嫂嫂的意思,你送给阿兄的东西,他也能一声不吭,转送给我?”
这逻辑怎么会通?
乌静寻皱眉,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只是顺嘴提了提,你想自己留着,又或者不想要了,都随你。”
她转过身去,少年冰沉中带着些委屈的脸瞬间抛掷脑后,看不见,却能听见他的声音。
“这是嫂嫂第一回送我,也是唯一送我的东西,我怎么会丢。”他怎么舍得。
“我不像阿兄,福气好,能得嫂嫂亲手绣的腰带、香囊,也得不到嫂嫂满含真心诚意刻的平安佩。”明明这些话、回忆光是在心头浮现就叫裴淮光觉得痛苦难忍,但他还是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就连一颗珍珠,你也不舍得叫我留下吗?”
……什么东西,越说越糊涂了!
乌静寻头也不回,裙摆擦过犹带着湿润露珠的花叶,声音冷冷淡淡,好像刚刚还称得上融洽的几句交谈从未发生过一般。
“我没有那么小气,那是送给恩公的谢礼,你该收下。”除了这一层感激之情,什么都没有。
后背传来的灼痛感越来越强,裴淮光抿紧了唇,几步追上她。
“我同你一块儿回去?”
乌静寻却又拉开些与他的距离,姿态高彻冰冷:“不必了,若是叫人看见我们前后脚出去,说不准会有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