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邀他一块儿进山的时候怎么不顾忌这个?
裴淮光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她应当是想找一个僻静些的地方同他掰扯清楚,叫他少贴上来给她增添烦恼。
他现在不知那场刺杀是好还是坏。
裴淮光闭着眼睛想都知道她原本想说什么,一时之间情绪愈发低沉郁郁:“有闲话?你我叔嫂二人,上山采药而已,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何惧流言?”
现在他倒是会用这些话来反呛她了。
乌静寻冷笑一声,脚步未停。
见她脚步愈发急促,裴淮光却轻轻松松地就能追上去,声音特意压低,在寂静丛林间莫名萦绕出些暧昧与不怀好意。
“嫂嫂这样紧张,难道是问心有愧。觉得我们之间不清白,不坦荡,才怕人说?”
乌静寻努力不去听了,可他的声音如风吹丝弦,响个没完。
她停住,恨恨回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一种鲜活的不悦:“小叔,你是不是受伤害得脑子烧糊涂了?还是快些回到寺中,求住持给你些香灰泡水喝了下肚,免得烧糊涂了,变成癔症,那就不好了。”
说完,她双手捂着耳朵,快快地走了。
好似身后有着什么以音惑人的公狐狸精一般。
看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裴淮光垂下眉眼,他倒宁愿这是病症。
要是能治好,他也不必那么痛苦了。
他没有再追。只是看着那抹淡绿身影匆匆而去,伴随着那个叫做翠屏的丫头叽叽喳喳的惊叫声,两人绕路回了禅房。
自然要绕路,那十几具尸体横在那儿,实在晦气。
裴淮光拎着他新鲜出炉拥有了名字的珍珠刀上前,挑下那些黑衣人包面的黑巾,又仔细查探了一番,果不其然,这些人身上都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但他现在就需要一些张不了口的东西,帮他把火烧得再大些,引出帝王愤怒的时候,烧的人也就越多。
一声清啸响彻丛林,许多鸟雀被惊得振翅高飞,迎来了这片即将不再平静的丛林。
·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
因着老太君与住持探讨佛法入了迷,大手一挥决定明日再走,乌静寻便也陪着她留下。
她披着一件青色明华绸大袖衫,望着天边的明月,清冷的月光落在女郎姣好容颜上,无端多了几分疏离于俗世的出尘。
翠屏现在还觉得脖子疼,见乌静寻安安静静站在廊庑下赏月,凑过去问她:“娘子,怎么不见裴二爷?”
大慈恩寺香火虽盛,禅房修建得却也只是能住而已,庭院里的石板因为年久失修,中间凹了下去,积水其中,圆月倒映在其中,水波随月动,美人髻边垂下的发丝也跟着轻轻拂动。
“我也不知道。”前些时候用素斋的时候,老太君还抱怨二郎又不知跑去哪里弯弓射箭打麻雀儿去了,乌静寻对此一声不吭,只替老太君布菜盛汤:“大慈恩寺的僧厨手艺果真不俗,这碗山鲜菌子汤味美汤浓,又不油腻,祖母可以多喝些。”
儿孙一个二个都不叫人省心,可她的孙媳妇儿人生得美貌,还体贴孝顺。
老太君转瞬就将裴二郎抛掷脑后,和孙媳妇儿和和美美地用了一顿素斋。
乌静寻有些懊恼,若不是那伙黑衣人扰事,她就能和裴淮光再次坚决地表明心意了,何苦再累人磋磨时光,去想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儿?
她正出神,就听翠屏嘀咕道:“二爷下手也太重了些,娘子你瞧,奴婢都快成歪脖子树了!”
乌静寻瞧她果真扭着脖子十分痛苦的样子,伸手探了探,犹豫道:“要不然,我给你扎两针?”
她从前倒是跟着乌府的府医学了些针灸之术,却还没有实践过,一时也有些犹豫。
翠屏飞快地点了点头,可这阵动作又牵扯起一阵疼痛,唬得她连忙拉着乌静寻的手进屋扎针去了。
翠屏哀哀叫唤半晌,乌静寻不得不摈弃杂念,专心给她施针,见翠屏捂着脖子觉得歪脖子之症松和了许多,又开始活蹦乱跳,积极地帮着她将针剽过火消过毒之后收好,乌静寻便也对这次的施针救人行为表示满意。
说到救人。
禅房内的支合窗只用薄薄一层纱纸糊着,乌静寻看着窗外模糊的月色,托着腮发呆。
现在天这样热,他不尽早去医馆敷药疗伤,伤口迟早会发炎溃烂。
月孤明,风又起。
夜色奔袭之中,有一人骑着白马上山,守门的小沙弥头一点一点,见一俊美男子立于高头大马之上,气度威仪不似寻常人,瞌睡也醒了一大半,对着他行了一个佛礼:“檀越,您——”
裴淮光与雀鸣卫的人将那些尸首运下山去,又捏了个局叫真霁道人自个儿钻了进去,被当作偷尸炼丹的邪修被投进大牢之中。因着真霁道人是荣王进献给天子的人,此事一出,想必天亮之后就会有不少弹劾荣王行事不诡、有伤福祇的奏章如雪花般飞到周庆帝的桌案上。
办完了事,裴淮光草草回到雀鸣卫的值房里换了药,生肌疗伤的特制伤药接触到伤口处陡然从骨髓升起一阵细密难忍的疼痛,他却面无表情,简单包扎了一番伤口,擦洗后换了身衣裳就骑着马出去了。
大慈恩寺留宿的香客不少,老太君因为身份贵重,和乌静寻一块儿住在靠近后山的西禅房,但也只是二进的小院儿,胜在清幽安静,少有人扰。
此时天光熹微,山那边逐渐升起的亮色逐渐将浓郁夜色吞没,露出一点儿迢迢曦光。
裴淮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翻墙进去。
只行至不远处的一个小亭,看着白露暖空,宿夜的雾气朦朦胧胧,直照得人眼底发晕。
直至天光亮起,毫不吝啬地朝他也撒些炙热温度,裴淮光才听得不远处的院子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出来的是在老太君身边儿伺候的秀姑,她眼神儿好,看见裴淮光孤零零地立在亭子里,眉上、肩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露,有些心疼地用手帕给他擦了擦:“我的好二爷,怎么在亭子里立着?里边儿有空着的禅房呢。”
裴淮光躲了躲她的手,扭过头去,冷冰冰道:“这样于理不合。”
秀姑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笑:“二爷说笑呢,那院子是二进的,您和侍卫一块儿住在一进,不就好了?在这儿等了多久了?奴婢这就去厨房给您熬碗姜汤去。”
秀姑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裴淮光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见她步伐又快又稳地朝着寺里的厨房走去了。
等到乌静寻去到老太君所居的上房时,见到面色莫名有些红润的裴淮光,有些意外,脚步顿了顿,问候过老太君昨夜睡得可好之后,礼貌地看向裴淮光:“小叔呢,可习惯山中禅房?”
她其实并不知道裴淮光昨夜回来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在被自己狠声斥责之后去了哪儿。
……总不可能躲在林子里哭了一宿吧?
乌静寻暗暗想着,刚刚见他面色发红,难不成是真发烧了?
裴淮光咳了咳,因为姜汤辛辣而浮上的红晕同样扰得他有些不自在,对上乌静寻时语气没有多热络,只道:“多谢嫂嫂关心,我很好。”
话音刚落,就被老太君从后边儿拍了一巴掌,许是刚好拍中了他的伤口,乌静寻见裴淮光刚刚还有些许红润的脸陡然又苍白起来,既有些不忍,又很想笑。
老太君瞪了眼这不省心的孙子,将他在外边儿亭子站了大半夜的事儿给说了出来,同乌静寻狠狠抱怨了一通:“这孩子是不是心眼有点儿轴?”
乌静寻眼眸微弯,正想点头,却无意捕捉到裴淮光望向她的,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这头就怎么也点不下去了。
承认他性子轴,那也不就承认了他对自己那心思绵绵无绝?想想就让人心烦。
乌静寻怕他又招惹自己,在离开大慈恩寺前又去佛前求了象征平安康遂的红绸,借了笔墨,准备系在寺内那颗据说有几百年历史的大槐树上。
老太君自然是乐见其成,见孙媳妇儿红着一张小脸,笑眯眯打趣道:“哎哟,瞧瞧咱们静寻,可真是有心了。待晋哥儿回来,我可得和他好好说道说道,要是他对你不好,这老槐树都头一个不答应!”笑完,她又促狭道,“写了什么?可能念给我老太婆听听?”
乌静寻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眼风轻飘飘刮过站在一旁,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少年,声音如珠玉坠盘:“也没什么……不过是希望我与夫君青松皓鹤,绵绵度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