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静寻微微一笑,笑容像是春末暴雨后的茉莉,清香淡淡,但垂下的枝蔓花朵又无不显示着她的脆弱。
“家中俗事缠身,怕扰了公主。”乌静寻没有说自己或许再过段时日就会前往溆州,这样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晋城公主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位远山芙蓉般的女郎乃是新寡。
她不擅长安慰人,只道:“待你心情好些了,只管进宫找我。我旁的不擅长,但玩乐这方面嘛,定然是胜过你的。”
乌静寻莞尔。
昌邑郡主看着她们谈笑,只觉得伤腿处还隐隐作痛,没忍住,还是瞥去一眼,讥讽道:“护国公夫人都有心思参与秋狝了,如何又摆出一副仍在哀痛之中的模样呢?可怜护国公魂断战场,如今北境还不太平呢,护国公夫人就跟着众人一块儿玩乐,不知护国公地下有知,是个什么心情?”
晋城公主以为堂姐又是冲着自己来的,连带着连累那位柔弱妇人也受了攻击,正想开口反击,却听乌静寻道:“太后娘娘慈爱,不忍见我沉溺悲痛之中,日久伤身。这才好心召我一块儿参加秋狝,一观我晋朝男儿英勇之风。朝中代有勇猛之士辈出,北境战场上自然也有能撑得起百姓安心的将军,我夫君在地下有知,亦会欣慰有人能替他继续守护边境安宁。”
乌静寻语气平静,并没有故作委屈或是义愤填膺,晋城公主笑着帮腔:“护国公夫人说得极是。还有,郡主可别忘了,护国公夫人乃是一品诰命,身份比你贵重,你方才见着她不起身行礼就罢了,如今还冷嘲热讽,难不成是想借讥讽护国公夫人之命,寒了那些拼命护卫北境的将士们的心吗?”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昌邑郡主面色涨红,精心养护的指甲牢牢扣紧椅背:“你胡说!”
“你要是不做贼心虚,亮什么大嗓门儿?”晋城公主不屑一顾,却见乌静寻柔柔一笑:“郡主伤了腿,不便行礼,臣妇不会与她计较。只是郡主心直口快的毛病可得改一改,我一人受些委屈无妨,可戍边作战的将士们却受不得这样的委屈。”
贱人!还敢提她的腿伤!
自猎场上传来阵阵呼喝声,乌静寻循声望去,另一座高台之上,身着赭黄色绫袍的周庆帝双手负于背后,正在同台下的臣子们说着什么。
是秋狝要正式开始了吧。
乌静寻并不感兴趣,听着马蹄阵阵奔雷而去,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匹浑身雪白,毛色流光的马儿。
白珍珠似乎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日日都要人替它梳毛,上一次翠屏拿面霜逗它,若不是闪得快,只怕白珍珠还真要试试将那面霜抹在自个儿鬃毛上的滋味。
太后举起酒盏,对着皇后笑道:“他们男人只管骑马射猎去,咱们娘俩却也不能辜负了这大好秋光。来,皇后,哀家与你共饮。”
皇后稳稳端起酒盏,对着太后的方向敬了敬:“母后好雅兴,臣妾自然奉陪。”
太后笑着喝了一口果子酿:“瞧哀家,真是人老了,糊涂了。这果子酿乃是昌邑那孩子亲手所酿,哀家尝着,滋味甚好。蕊华,替诸位夫人满上。”
皇后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下撇了撇。
又是替昌邑博揽好名声。
这种事儿皇后经历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顺带给了坐在一旁的晋城公主一个眼神——不许闹事。
晋城公主心里腻味,见女使还要往乌静寻案前酒杯倒酒,伸手拦下:“护国公夫人饮不得酒,糊涂东西,还不撤下。”
守孝之人,的确是不好饮酒食荤。
乌静寻轻声道:“多谢殿下。”
美人声音洋洋盈耳,晋城公主听了颇有些晕晕乎乎,是以没注意到昌邑郡主投来的阴毒眼神:“这等小事,何足挂齿。”
晋城公主心大,可皇后稳坐中宫宝座这么多年,自是发现了昌邑郡主的小小异常。
她眉心微蹙,若是平时,堂姊妹打闹吵架就罢了,如今这么多命妇宗亲看着,若是晋城与昌邑起了龃龉,少不得要被人拿来谈论说笑。
皇后将此事记在心中。
昌邑郡主好整以暇地端着酒盏,却没有喝,余光瞥见乌静寻娴静白皙的侧脸,她冷笑一声,摩挲着酒盏上古朴华丽的花纹。
这座高台上身分最高的就是太后与皇后,其他宗亲女眷们说话时也没有太放肆,只猜想着今儿会是哪家儿郎摘下魁首。
“从前若是裴世子在金陵的时候,哪年魁首不是他?”
“你也知道若是他在啊?今年,恐怕局势又要变喽。”
“左不过是荣王世子,或是旁的武将子,有什么稀罕的?”
“说起裴世子,英年早逝,瞧他那遗孀,瞧着失魂落魄的,真是可怜。”
有几道视线随着窃窃私语落在她身上,乌静寻却仿佛无知无觉般,只在脑海中想着将来要在院子里种什么花。
等她安顿下来,或许已经是明年的夏天了。
栀子香气浓郁,种一颗在院子里,说不定馒头会被熏得嗷呜直叫。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台下表演剑舞的教坊司舞姬们不知何时变换了队形,手中长剑银光曼曼,随着她们柔软却古怪的舞姿变换,一阵阵低沉神秘的梵语从她们身上传出。
有些耳熟。
乌静寻下意识看向高台下那群姿势清奇的舞者,一缕思绪浮上,却又很快逃窜。
连姿势也有些眼熟,到底是什么呢。
乌静寻低下头,看见手腕上套着的珍珠镯子,没来由想起那把曾救下她的,那把名叫珍珠的刀。
珍珠……
乌静寻想起来了,在地宫里时,那些巫者跳的,就是这样的舞蹈!
她刚刚抬头,就见不远处有一支箭簇直直飞过紫光卫的防护,朝着高台之上的周庆帝而去。而底下的舞者们手中的长剑也陡然失了原先柔曼的风姿,变得锐不可当起来,不过瞬息之间,高台之下的侍卫就被杀了个干净,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们那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高台上尖叫连连,都慌着逃命。
乌静寻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昌邑郡主:“郡主为何不逃?”
昌邑郡主慢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盛着果子酿的酒盏被她随手掷了出去,地毯上瞬间蔓延上一阵甜腻气味。
“昌邑,昌邑,快,与皇祖母一块儿走。”
太后有些慌乱,但还是对着昌邑郡主伸出手。
皇后蹙眉,握紧晋城公主的手,在心腹的护卫下紧紧靠在一起,但手持长刀的刺客为数众多,无奈之下,她们只能照着刺客说的话,聚在一团。
坐席里的贵妇人们花容失色地聚在一团,显得仍安然坐在席前的昌邑郡主格外刺眼。
太后眼角绷紧,她不愿承认心里浮现的那个念头,可眼前的场面分明又不容她继续幻想。
另一座高台上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太后惊惶看去,却被刺客拿着长剑逼着往外走。
“昌邑,昌邑——”
昌邑郡主受伤那条腿仍不利索,但她挥退了想要搀扶她的女使,慢慢走过去,银面长剑中映出她冷漠却又兴奋的脸:“皇祖母,皇婶,晋城……你们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太后嘴唇微抖,皇后脸色虽难看,却未发一言,用力握紧晋城公主的手,现在可不是一时意气得罪昌邑的时候。
没有人回应她,那些金陵贵妇看过来的眼神惊恐中又带着憎恶。
乌静寻仍是一脸淡淡,似乎不知道现在是个情境,也不知道她待会儿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昌邑郡主抑制住心头战栗的兴奋,冷声道:“将她们都带到下面去。”
另一座高台上,周庆帝与臣下们也被荣王的人拿着刀剑逼到了角落。
两拨人马回合,身形痴肥的荣王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总是笑呵呵的脸庞上一脸阴沉。
太后见周庆帝也被刺客刀剑围住,又见荣王站在外围,惊声道:“荣王——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些将你皇兄放了!”她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才享了这么几年福,如果周庆帝崩逝,那她还能捞到什么好日子过?
“放了?”荣王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看着太后,肥肉堆积的脸庞上挤出些笑,“母后,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今天。你不该恭喜我吗?反正我与皇兄都不是你的儿子,任谁做皇帝,都不会真心孝敬你。你这个太后,做得又有什么意思?”
太后捂着胸口,俨然要撅过去了。
周庆帝负手站在那里,眼下哪怕是阶下囚,他周身也照样是金尊玉贵的帝王之气,望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睥睨、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