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王承受这样的眼神,足足四十多年了。
其实他一人这样也就罢了,可唯独,他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他的妻子,也要跟着他一起受委屈。
“今日可真是个好日子。”多年的埋伏、隐忍与思念总要有个出口。
荣王望着连绵秋光,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个柔婉秀丽的妇人嘴角噙着笑,朝他走过来。
“萨满,开始吧。”
那些冷光凛凛的刀剑对准圈子内紧紧靠在一起的众人。
乌静寻越过那些刀光剑影,和她对面头带巫冠,衣着羽衣的少年视线相撞。
裴淮光手举长剑,薄唇微微启开。
他在说,交给我。
你什么都不用怕。
第54章 第 54 章
乌静寻见过裴淮光许多回了, 他穿着毡帽狼裘的样子,穿着侍卫甲胄的样子,甚至连衣裳下冷白而劲瘦的身体都曾看过几回。
但乍一看他这副巫族打扮, 乌静寻还是有些不敢认。
两人眼神交缠,一触即分。
周庆帝被众多手持刀剑的刺客围着, 仍面色不改,只看向隐隐有些癫狂之势的荣王,叹道:“荣王,你我兄弟二人,何至于走到这般地步。朕自问从未苛待于你,更将世子、郡主当作亲生骨肉爱护,你如今骤然造反, 可曾想过世子、郡主今后如何?”
荣王世子周长豫先前率着武将侯爵还有世家郎君们入林打猎,只有昌邑郡主站在一旁, 她冷眼看着皇祖母、皇伯父、皇伯母还有晋城被阵阵冷光剑影逼得只能簇在一块儿,脸上隐隐露出个笑。
荣王不曾回头, 只道:“我为人父亲,自然为他们谋划。”
“是吗?”周庆帝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呵呵笑了几声,“这么多年, 朕膝下无子, 宠爱世子与郡主多年。周庆帝半分不惧, 望向荣王的眼神含着怜悯、快意与胜券在握的从容:“荣王,你其实知道吧,朕为何要将长豫与昌邑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呵护疼爱……”
为皇族建设看男儿射猎、赏草场风光的看台极为广阔,便是教司坊的乐姬舞姬一块儿上也不会觉得拥挤,现在这座台子上聚集了金陵城绝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家, 朝臣和女眷们本来为荣王突然发疯造反一事而慌乱,听得周庆帝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之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一声铮铮,再定睛一看,吓得几乎魂都要飞起来。
荣王兀然拔出一把长剑,锐利剑锋直逼周庆帝,眼里蔓上深深浅浅的血丝:“你闭嘴!”
剑锋就悬在自己脖子前,若是荣王一个激动把剑往前一刺,周庆帝就要血溅当场了。
但周庆帝仍背脊挺直,姿态雍容:“荣王在怕什么?是怕朕说出昌邑可能是朕的血脉,还是怕琬娘地下有知你不仅生前没能护住她,死后连她的清白名声都守不住,将来到了黄泉之下也不愿和你见面?”
轻飘飘一句话,落在众人心头却犹如云层之后的阵阵惊雷,炸得人头晕眼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来。
乌静寻悄悄抬眼,看向一脸冷漠,似乎并不惊讶的裴淮光。
却又赶在他回望之前挪开了视线,乌静寻做够了泥菩萨,现在她也想看看昌邑郡主的乐子。
周庆帝的话落在一堆皇室女眷耳朵里自是激起了千层浪,晋城公主看着抿唇不言,有些难堪的皇后,又看了看低下头去,眨眼间脊背都显得更加老态佝偻的太后,最后将视线定在刺客圈外,一脸茫然的昌邑郡主。
晋城公主恨恨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恶毒刻薄的姐妹?你不配!”
昌邑郡主怔怔回过神来,听到晋城公主的咒骂,感受到在场之人投来的,畏惧又轻鄙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如蚂蚁在爬,让她既难受又不知一时之间该如何下手。
乌静寻看着裴淮光那双琥珀珠一般的眼,嘴唇微微翕动,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场众人的心神都被周庆帝突然扬起的声音给吸引过去。
“琬娘为朕诞下昌邑郡主,为皇室绵延子嗣,又累得荣王你替朕抚养女儿这么多年……你受累颇多,朕心中对你与琬娘亦有愧。”周庆帝此话一出,原本面沉如水的荣王像是一丛突然被点燃的枯柴,周身萦绕着显而易见的怒意,原本肥胖的身子霎时间灵活起来,一把夺过旁边刺客的佩刀,锋利薄薄的刀锋直直挥向周庆帝:“你住口!”
刀锋近在咫尺,周庆帝却一动不动,嘴角甚至噙着一点笑。
就在刀锋即将触碰到周庆帝脖颈的时候,高台下传来马蹄阵阵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惊呼。
“荣王……反了!”
“陛下!快些放开陛下!”
“荣王世子,你阿耶成了叛臣贼子,你怎好还安之若素地坐在马上!还不速速去劝降荣王,不要害得天子不宁,天下动荡啊!”
周长豫坐在马上,直直对着高台上荣王举着长刀恶声向周庆帝的那一幕,一时间心神动荡,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场的官员、女眷已经被荣王安排的刺客挟制住,此时回来的大多是武将、侯爵和年轻一代的世家子弟。
见他们回来,刺客们起身上前围阵,瞧着像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荣王不在乎他自己会被冠上乱臣贼子的名声,但他对高台上那些窃窃私语格外敏感,他只在意琬娘。
他凭什么让她生前郁郁寡欢,身后还要因为他再度蒙羞,在黄泉下亦不安生?!
琬娘……琬娘……
眼看着荣王眼中闪过痛苦与快意一齐的狠色,趁着他将刀举过头顶,即将重重劈下的瞬间,周庆帝不动声色地微微退后半步,垂在身旁的手一个用力,从掌心小筒中射出一枚银针,直直朝着荣王而去。
眼见荣王身形微滞,手中长刀重重砸落地板,那沉闷响声似乎成为一声讯号,原本被刺客牢牢钳制住的卫兵顷刻间反客为主,不仅如此,更有不少刺客当场‘叛变’,杀了同伴一个措手不及。
高台之上的局势,似乎瞬间就扭转过来。
裴淮光身负保护天子、活擒荣王的目的,不得不先闪身离开,但一双眼睛仍抽空在慌乱的人群中寻觅乌静寻的身影。
走之前,他嘴唇无声翕动。
‘退到一边’。
他会安全带她离开。
荣王被银针上淬的毒折磨得已经站立不住,肥胖臃肿的身子倒在地上,脸色紫涨,喉间发出难听的嗬嗬声。
周庆帝解了困顿,他漠视荣王暗地筹备那么多年,就在等这一日,名正言顺除去这个少时比他优秀太多的弟弟,顺便承了他的情,叫那些刺客‘不小心’杀掉一些没用的臣子。
他行至荣王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毒发的样子,笑了笑:“昌邑不是我的孩子。只是我的确中意琬娘这位弟媳,她伺候得朕很舒畅,三弟,朕该多谢你。”
天子高高在上的怜悯与猖狂逼得荣王喉咙中挤出喑哑的嗬嗬声,一双眼睛含着血泪,死死地盯着周庆帝。
从他不断启合的唇间,周庆帝也能读出荣王想要说的话。
“不得好死?不,朕只会千秋万世,万寿永昌。”
捆好了荣王,确保他没有再挣脱逃跑的机会,裴淮光起身,解下腰际长刀,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一对扑上来的漏网之鱼。
在下一瞬,他那双因为蒙上血色而分外冰冷的眼瞳陡然睁大。
昌邑郡主捡起地上一把染血的长剑,直直地朝着乌静寻而去。
她身边没有护卫,那样柔弱纤瘦的一个女郎,迎着那闪着腥光的剑锋,在旁人的尖叫声中,忽然被扯进一个带着清苦气息的怀抱。
她落入一片坚实又柔软的黑暗。
有刀剑劈入血肉发出的声音。
他却一声不吭,只是告诉她:“闭上眼睛。”
我带你回家。
·
裴淮光的确说到做到,直至将乌静寻带着跨进了平宁侯府的大门,脚下才踉跄一下,若不是乌静寻撑着扶了他一把,只怕两个人都要摔倒在地上。
自有管事小厮呼天抢地地迎上前来看裴家这根独苗苗,乌静寻有些脱力地站在一旁,看着裙摆上染上他的血,素净的兰花也开出血色的烂漫。
管事急忙叫人抬着二爷往里走,请大夫快些过来瞧一瞧伤势,哎哟,流了这么多血,遭大罪了!
裴淮光此时已经半昏半醒,但他仍下意识拉紧那只柔软微冷的手。
“……到家了?”
众人的视线落在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神情俱都有些莫名。
裴淮光仍固执地望着她,哪怕眼皮上坠着的压力越来越沉,他也不想就这样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