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没有直说,但他想,般般应是知道,阿娘并不欢迎她回去。或者说,是不欢迎一个活着的,会给她带去耻辱的女儿回去。
抬眼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乌须琮缓缓放下僵直的手。
般般说得对,他若是还对她有几分真心,就不该再来打扰她。
……
乌静寻嘱咐翠屏和周婶在房里休息,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用管,见二人听话回了房,她转头看了一眼裴淮光,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这会儿没有别人,可以放开我了?”
裴淮光一声不吭地把另一只手也缠了上去,将她抱了个满怀。
乌静寻轻轻颦眉。
罢了。
裴淮光从来不是点到为止的性子,见乌静寻没有露出反感神色,他立刻得寸进尺地将她打横抱起,几步就进了屋。
突然腾空,乌静寻下意识溢出一声短暂的惊呼,双手紧紧环住他脖颈,一双雾蒙蒙的狐狸眼恼怒地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青年嘴角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
她蓦地想起裴淮光向她说起他在草原上的名字时的样子,也是笑得这样鲜活自在。
“温都苏。”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称呼,裴淮光弯腰放她坐在罗汉床上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向她:“你叫我什么?”
乌静寻抬起眼,伸出手,轻轻碰着他的脸。
他实在是一个长得过分俊美的青年。若论皮囊,他其实胜过她早亡的夫君,更胜过她见过的其他男人。
只是脾气太过古怪执拗,她常常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现在开心吗?”温热的指尖缓缓沿着青年紧绷的线条摩挲,乌静寻想起困扰着她数日的那个问题,终于问出口,“和我在一起,你会开心吗?”
女郎眸光柔软,眉眼间依稀有几分饮醉后的迷蒙,瞳孔里倒映出的全然是他的影子。
裴淮光深深望着她,心中一时激荡未休。
“是,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他的声音有些哑,乌静寻迎着他的视线,认认真真地回望,像是在思考他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视线交缠,两个人像是水一样吻在一起。
一个水到渠成的亲吻,两个人都没有分神去想那些令她们不开心的事,唇齿相依,心神紧贴。
分开时,裴淮光下意识还不想放开她,指腹摩挲着她因为情热而发红发烫的面颊,浓稠犹如实质的目光紧紧黏在她艳丽似桃花的脸庞上。
乌静寻拨开他的手,不等裴淮光再度覆上来,她闭上眼,又轻轻吻上他。
她吻得很生涩,裴淮光夺过主动权,吻得更深。
无论他怎么亲,怎样在她耳边低声让她睁眼看他,乌静寻眼睫乱颤,紧紧闭着眼,就是不愿看他。
就这样吧。只要当下开心就好。
他得到了,厌倦了,尽快抽身,那就更好。
……
快开春了,金陵却是阴雨连绵,半点不见复春之象。
见乌须琮进来,佟夫人抵着酸胀的额头看过去,不见另一道熟悉身影,眉间皱痕顿时深了许多:“你妹妹呢?怎么没把她带回来?”
从她的陪嫁徐妈妈告诉她在桐城看到乌静寻,确认她还活着,还将一间糕点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佟夫人在刚开始的惊喜之后,心头升起了巨大的愤怒。
若不是乌须琮拼命拦着她,出现在桐城小院外的人除了他,佟夫人也会亲自去抓那个不孝女回来。
自从乌沛丰搬出去之后,偌大的乌府就只有她们母子,空旷得过分,佟夫人有些时候恍惚,将低眉顺眼的女使们认作晃动的人影,惊叫不休,卧床静养了好长一段时日,整个人像是深秋之后开败的花,衰落的速度令人惊心。
乌须琮看着眼眶深得泛着青色的母亲,喉头艰难地滚了滚,慢慢走到她面前跪下,握住她冰冷发腻的手,低声道:“阿娘,就当她死了吧。就当那座坟茔里埋着的是你的亲生女儿,是我的同胞妹妹……你已经为她流过一次眼泪了,何必再惹来更多伤心?”
佟夫人愣了愣,用力地把自己的手从儿子手里抽出,不可置信道:“是不是她不愿意跟着你回来?她想逃到没有我、没有乌家的地方是不是?你告诉我,她是不是这么想的?!”
女人的声音高亢尖锐,乌须琮身心俱疲,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却并没能起到什么效果。
佟夫人想到至今仍不肯回头的丈夫,想到自己失败告终的婚姻,想到一双儿女,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乌须琮叮嘱徐妈妈照顾好佟夫人,自己又守了一会儿,见床榻上的妇人在昏睡中也始终紧皱着眉,印堂间萦绕着淡淡铁青色,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佟夫人服用了一碗安神药,朦胧醒来时已是深夜。
徐妈妈背靠着床架正在打瞌睡,听到有动静,连忙膝跪着走过去,轻声问她要不要喝些水。
佟夫人无力地摆了摆手,徐妈妈连忙扶着她坐起来,又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正要把温在小泥炉上的药汤端过来,却听到佟夫人哑着声音开口:“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徐妈妈下意识点头,却在听到佟夫人的命令时渐渐瞪大了眼。
……
金陵近来很不安生,周庆帝时常抱恙,以致三日一次的大朝都连连缺席了好几次,偏偏东宫人选迟迟未定,宗室野望渐大,皇后一人独木难支。不过又有流言传出,言周庆帝与皇后有意为晋城公主招婿,待生下男嗣便立为皇太子,以承天地。
雀鸣卫是周庆帝一手打造的刀,裴淮光更是其中最锋利最趁手的一把,这种时候他自然不能擅离金陵。
铺子里接连上了三款新的糕点,反响不错,乌静寻和翠屏她们接连忙了许久,再一回神,院子里那棵新植的山茱萸已经开花了,鲜妍灿烈,挤得满院都是烂漫春意。
许久没见到裴淮光了。
这日几人在铺子留得久了些,回到小院时已是暮色苍茫,天色昏暗,大家都疲乏得紧,简单用过晚膳之后就各自回房歇息。
直到突然腾起的火舌唰地舔破了一片深沉的夜幕,乌静寻被烟呛得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被映得一片橙红的屋。
第66章
“着火了!”
“哎呀, 是乌娘子住的那户院子着火了!”
“这么大的火势,那一家女眷怕是逃不出来了。”
夜正深沉,突然燃起的冲天火光吵醒了附近的人家, 不少人匆匆披着衣裳出来看热闹,有人想过去帮忙, 但看着骇人的火势又顿足不敢上前。
乌静寻她们住的那间小院正好在巷位,紧邻着的院子又常年空着,这会儿火焰被吹到隔壁院子,年久失修的木门窗扉遇着零丁火星便倏地烧了起来,火势一下变得更大。
巷子就那么点儿大,众人担心火势会烧到自家,七手八脚地回去拿水桶打水准备灭火。
“不行, 这火势太大了,怎么救啊!”
大伙七嘴八舌一筹莫展之余, 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叫起来:“抓贼啊!你干嘛进我家院子还扯我家棉被啊!”
众人顺着她的尖叫声望去,只见一个身量颀长的青年抱着一床棉被大步出来, 升腾的火光和深沉的夜色在他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庞上洒下错落的光影,有人认出来了, 小声同旁边的人说他仿佛是乌娘子的相好。
不等其他人附和,只见乌娘子的相好将棉被往他们面前的水桶使劲儿一塞, 又猛地抽出来, 披着淋漓的水色, 只身闯入火海。
“乌娘子人生得美,眼光也不错……”邻居高大婶摸了摸下巴,又叹了口气,“好端端的夫妻做不成,做一对火烤鸳鸯也算是圆满吧。”
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被火势隔绝在外, 乌静寻被逼到角落,眼角不断溢出泪珠,不断浸润她捂在口鼻上的湿帕。
这场火来得莫名其妙,她房间的门窗更是被人从外面锁住,那人的目的已经很明显。
不过是想要她这条命而已。
乌静寻闭上眼,想着翠屏和周婶,不知她们能不能逃出去。
想着她那间糕点铺子,住在槐花巷的高大婶和她的孙女很喜欢她们铺子的茯苓糕,说明日还要来照顾生意,怕是再没机会了。
还有。
“裴淮光。”
意识模糊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临死前的幻境。
要不然怎么会看到他逆着满屋的火光站在自己面前呢?
裴淮光先前一脚踹开门的时候不觉得腿脚有哪里疼痛,看着她蜷成小小一团锁在角落,被熏得闭着眼还一直掉眼泪的可怜样,却觉得喉咙发涩,一霎间甚至闻到肺腑里的铁锈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