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内一众胥吏见状, 自是对墨淮桑诚惶诚恐,不敢有丝毫怠慢。
看着柳县令离去的背影,东隅倚在廊柱上,忍不住笑出声:“怎么你被贬了,县令反倒拘谨起来了,明明昨日在何府碰面时,他还挺进退自如。”
墨淮桑横了她一眼:“有功夫取笑我,不若来看何二娘日常起居的卷宗。”
东隅吐了下舌头,乖乖坐下翻阅笔录。
何二娘作为一位五品官家的嫡女,生活可谓规规矩矩,甚至有些刻板乏味。
每日无非是闺中刺绣、读书习字,偶尔与姐妹或手帕交小聚,最多和庶妹在掌事娘子的陪伴下,前往东西市采买胭脂水粉或时新花样,从未去过什么偏僻之处,接触的人也是家世清白的女眷或仆从,寻不到任何可能招惹邪祟的由头。
据派去何府值守的衙役回报,府内一切如常。
玄猫蹲守在何二娘子的闺房屋顶,几日下来,除了逮住几只鸟雀,毫无所获。
喝了薛老道长的符咒与药的何五娘,情况倒是略有好转,不再终日痴傻,但大多数时间仍是昏昏欲睡。
东隅将卷宗盖在脸上,仰天长叹:“毫无线索啊……”
墨淮桑揉了揉眉心,忽然起身:“整日困坐于此也毫无益处,走吧,出去走走,也当是体察民情。”
两人换了寻常衣袍,只带了墨言,汇入长安城熙攘的人流。
繁华的长安街市,东隅看得眼花缭乱,心生感慨:
“万年县的衙役真不容易,京城里权贵云集,随机扔个花盆,都能砸中一个勋贵,看他们每日都要为吵架斗殴的纨绔子弟和稀泥,苦不堪言。”
墨言咧嘴偷笑,“若论纨绔,哪个比得上我们郎君,那些都是小巫见大巫。”
“诶?墨……三郎是怎么个纨绔法?”
“咳咳。何人的琵琶?弹得不错啊,进去听听。”墨淮桑朝墨言使了个眼色,转身朝一家名为云香斋的酒楼。
收到郎君警告,墨言不敢再多言,小声朝东隅说道:“想知道的话,您自个儿问郎君去。”
东隅满头雾水,跟着进了酒楼,细听了一会儿,琵琶确实不错。
初时婉转低回,如泣如诉,忽如银瓶乍破,金戈铁马,激昂澎湃,东隅即便不通音律,却也觉得这琵琶弹得技法高超精湛,情感饱满充沛。
大堂几乎满座,众人皆屏息凝神,望向堂中一方小小高台。
台上一位身着半旧水绿色襦裙的乐师,低眉信手,专注地弹奏着怀中的琵琶。
她约莫三十上下,容貌清丽,眉宇间带着一丝憔悴与风霜,一双拨动琴弦的手,灵动非凡。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不散,片刻寂静后,骤起满堂喝彩声。
乐师起身,微微躬身致意,抱着琵琶退下。
此时,东隅已经在二楼雅间坐定,雕花窗棂半掩,恰好将一楼高台后的光景尽收眼底。
邻座一个锦衣郎君喝得红光满面,摇摇晃晃起身,拦住她的去路,嬉笑:“娘子弹得妙极,来,陪爷喝一杯,爷重重有赏。”
说着,伸手要去摸乐师的脸。
乐师面色一白,抱着琵琶疾退两步,柳眉倒竖,冷声道:“请郎君自重,我只卖艺,不赔酒。”
那郎君被当众拒绝,顿觉失了颜面,加之酒意上涌,言语便刻薄起来:
“呸!一个弹琵琶的乐伎,装什么清高。瞧你这年纪,都快人老珠黄了,还能有几年风光?还不快趁着眼下尚有些颜色,赶紧找个郎君傍身是正经。”
乐师气得浑身发抖,只死死咬住唇,倔强地瞪着他。
被酒楼伙计叫来的掌柜迎上去打圆场:“许久未见姚郎君,定是不知本店新来的美酒,来呀,还不快奉上一壶金陵春……”
“谁……谁稀罕你的酒……”姚郎君将掌柜的狠狠一推,执意让乐师陪酒,“就不信爷办不了你!”
说罢,肥硕的手掌便要去抓人。
“啪!”
一只白瓷酒壶落在他脚边,碎片四溅。
“哪个不长眼的……”姚郎君抬头看向二楼,见到东隅满面寒霜,通红的醉眼瞬间亮起色眯眯的光,“哟,是位小娘子啊……啊!”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摔得四仰八叉,惹得周围一众哄笑。
东隅惊讶转头,却见墨淮桑还在慢条斯理地品茶,面色阴沉,她位置上的杯子不见了。
她搓了下手臂,像是突然有阵冷风吹过,冻得慌。
“哪个宵小之辈偷袭爷,滚出来!”姚郎君狼狈地爬起,脚步虚浮。
“听说有人找我?”
墨淮桑斜倚着窗,单手托腮,一副不羁的模样,嘴角勾着一模轻慢笑意,眸底却浮着一层寒霜。
姚郎君定睛一看,揉了一下眼睛:“墨……”
他吓得倒退几步,酒意好似也完全清醒,灰溜溜地退回座位。
“这……”东隅惊得嘴都合不拢,双眼瞪得老大,目光在墨淮桑与楼下来回扫了几圈,“这就完了?”
墨言冷哼:“便宜他了,竟劳我们郎君亲自出手。”
东隅回到座位,激动得满脸通红,由衷鼓掌:“三郎,我信了,你才是纨绔之王。”
墨淮桑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废什么话,这家的鹅炙与虾羹都不错,方才在县衙你不是一直嚷着想吃?”
东隅一瞧桌面,欢呼一声,即刻拾起筷子大快朵颐。
“奴谢过郎君与小娘子仗义相助。”
乐师不知何时上楼来了,低眉垂首,向着东隅盈盈一拜。
“举手之劳罢了,娘子不必多礼。”东隅忙放下筷子,上前想扶起她,却见她往后退缩了一步。
东隅面上闪过惊愕之色,目光落在她那双因常年练琴而有些变形的手上,心中微叹:“娘子琵琶弹得极好。”
乐师面露苦笑:“雕虫小技,只是糊口罢了,再次谢过小娘子。”
她再次躬身行礼,抱着琵琶匆匆退下。
墨淮桑望着她略显仓皇的背影,面上若有所思。
东隅侧头:“怎么了?”
他收回目光,心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异样感,但无关紧要之人,无需在意,便摇头道:“无事。”
翌日清晨,墨淮桑与东隅正在后堂翻看近期的案件卷宗,试图从中寻找任何与“吸食丨精元”相关的蛛丝马迹。
突然,一名衙役冲进来,面色煞白:“墨……墨县丞,大业坊……出了人命!死……死状……与何二娘的……一模一样……”
东隅豁然起身,与墨淮桑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凝重。
一行人赶到大业坊东北方向一处赁居的小院。
越是靠近,上次在何二娘子闺房中感受到的阴寒之气再次袭来,此处是贫民聚集之处,坊间百姓远远围着,面上交织着恐惧与好奇。
院门窄小,内里逼仄,只有一间正屋与一间庖厨。
踏入正屋,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仍就让东隅倒吸一口凉气。
死者仰面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上的水绿色襦裙格外眼熟,衣裙下露出皮肤的部位,干瘪萎缩,与何二娘如出一辙。
东隅眉心一跳,转到死者的正面,不敢置信地楞在原地。
死者竟是昨日在酒楼被人调戏的乐师。
而她的脸,同样容光焕发,甚至比昨日酒楼所见更显年轻貌美了几分。
这时,特意从京兆请来的仵作也赶到了,趁仵作验尸的功夫,东隅强压下心头的震惊,缓缓扫过简陋的屋子。
墙角特意用木板打造了一个稍高的台面,妥善放置着一把琵琶,正是她昨日弹奏的。另一边墙角放着一个打开的木箱,里面是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裳。一块不慎齐整的木板充作的梳妆台上,摆放着几罐廉价的胭脂水粉。木架上的木盆盛了一层浅浅的清水。
两刻后,仵作验尸完毕,见他仍是满头大汗,墨淮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死因、甚至死亡时辰,都与那何二娘一致,只是……”仵作擦着额角豆大的汗珠,声音发颤,“这位死者,实为一名郎君。”
墨淮桑猛地起身,看向木板后的验尸处。
“郎君?”
东隅顿时惊呼出声,快走几步想去看个究竟,却被墨淮桑伸手拦住。
“我去验明即可。”
说罢,带着墨言走到模板后,半晌后回来,面色凝重地点头:“确是郎君,只因脖颈萎缩,喉结不显,初时便没看出来。”
东隅愕然失色,呆立不动,男扮女装的郎君如何也成了那邪物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