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隅点头,继续前行。
转过一小片桑林,一座破败的小庙突兀地闯入眼帘。
门上朱漆暗淡剥落,露出灰白的木质纹理,檐角风铎在风中飘荡,却哑然无声。
东隅走近两步,隐约看到庙里的神像:“这应当是送子娘娘庙,记得修武县城外借宿那家的老妪说,郑女医‘接生圣手’的名号愈发响亮后,送子娘娘庙的香火便渐渐断了。”
墨淮桑忽然举手示意众人安静。
神庙左侧倏然传来一串“咯吱……咯吱……”,在荒僻无人的月夜,分外渗人。
“什么人?”墨言抽出横刀猛然喝道。
“哎呀!”
一声惊叫未落,便听“噗通”一道重物坠落,水花四溅的声响。
众人绕过老松树,只见月下一口井,辘轳剧烈空转,井绳被甩得老高,井台旁一人摔得四仰八叉。
墨言赶紧上前将人扶起。
“仙姑!”那人认出东隅来,不顾袖口滴水,忙躬身作揖,“多谢仙姑施法,那血雾果真不见了呵呵呵。”
“分内事。”东隅颔首,神色端凝,“此处不是早废了吗?”
“仙姑有所不知。”村民搓着手,喜上眉梢,“庙虽荒废,井却比庙还早呢,祖上传言,凡秦家村怀了娃的妇人,必须要饮此井水方能避灾。这不我家婆娘有了,我欢喜得紧,特地来打水。”
东隅心头猛然一震,回头与墨淮桑交换眼色。
墨淮桑眉梢微沉:“如此说来,秦家村有孕妇人,都会喝这口井里的水?一家人都喝吗?”
“自然只给妇人饮用,井传了百年,我们用水也得省着些。”村民重新摇起辘轳,重打上一桶水,“我家去了,仙姑慢走。”
“且慢。”东隅骤然抬手,微缓神色,语调转柔,“方才追查血雾的源头,法器便引我至此,井水恐怕也沾染了妖障,待我施法澄清,你再来取水吧。”
村民吓得打翻水桶,他惶然再拜:“多谢仙姑!”
东隅叮嘱道:“此事切莫声张,我自会告知秦里正。”
村民千恩万谢离去。
“铅毒之源,便在此处。”墨淮桑盯着幽暗井口,低声吩咐,“取了水连夜送去李仵作处,让他验明。”
一侍卫领命飞奔而去。
“恶徒竟然在此投毒两三年之久。”墨言收刀入鞘,面色铁青:“此井本为祥瑞,竟被恶意篡改成灾祸之源,专害手无寸铁的妇孺,当真该千刀万剐。”
“凶手究竟图什么?想让秦家村绝嗣?”东隅眉心紧蹙,环顾四周,此处隐蔽,谁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的确防不胜防。
墨淮桑轻摇折扇,语气沉冷:“怀州刺史钟惠民已露形迹,不论他是主谋还是帮凶,若仅为了断人香火,大可不必布此弥天大局,背后必有更深的谋算。”
东隅抬眼望向月下的送子娘娘庙:“郑女医多半也查到此处,走,去庙里转转,看能否找到线索。”
小庙两侧,一松一槐比肩而立,暗合“生儿植松,生女植槐”的旧俗。
银白月光透过枝叶,在庙前的青砖地上洒下一地碎光。
墨言燃起火炬,照出殿内轮廓。
送子娘娘的金身早已斑驳,剥落处露出泥胎,却出奇的干净,无论是神像,还是供案,只浮了一层浅灰,仿佛有人经常拂拭。
香炉里剩三支香梗,底下积着新灰,空气中隐约有一缕极淡的檀香。
香炉旁,一只粗陶碗,碗底尚有点点水迹,映着火光微微发亮,似乎不久前,有人来为松子娘娘添过水。
东隅暗忖,这小庙,全然不似香火凋残的模样。
见小神婆在高处检视,墨淮桑便附身细查底下,扫视一群,目光落在供案左侧,一只竹编蒲团倚靠竖立,边缘磨得发白,却压得极平整,显然有人经常来跪拜。
供案右侧放置个火盆,里面有些许灰烬,也不似陈年旧迹。
突然,他目光一闪,将火盆拖出,随即去香炉抽出一根香梗,在盆底轻轻拨弄三两下,一小片未燃尽的白纸赫然从灰底翻出。
东隅早注意到他的动作,见状催促道:“快看,写了什么?”
墨淮桑拨开焦边,残字依稀可辨:
“水……道……婴……平安……笔迹瘦劲,这是郑女医的手书。”墨淮桑笃定道。
“为何要烧掉?在此焚烧纸张的,是郑女医吗?若不是她,又是谁?是敌是友?”东隅在神像前,来回走动,喃喃自问。
突然她脚下踉跄,扶着供桌才避免摔倒。
“怎么了?”墨淮桑扶住她,厉眼环视四周,发现并无异样,“你今天太过劳累,先回去休息。”
说罢,不顾她反对,拉着她走回郑家小院。
此刻,夜已深,冷月高悬,像看透一切,又似万事从未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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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一幕(姨母)碎碎念:
墨淮桑:本少卿这一章又大大拉了一波好感吧?(得意挑眉~)
东隅:拜托你以后说话不要大喘气好吗好的。
第60章 古井中有暗渠
第一缕晨光掠过密林尖梢, 东隅便醒了。
梳洗后,她将收到里间的竹篾簸箕端出,在院中木架上一一排开, 得亏这一月都未曾下雨,不然这些药材就没法用了。
她原想替主人收好封存, 昨日村里突然起雾, 夜里归来,见药材上凝着露水,在月色下宛如撒了一层碎银, 眼下日头正好,便再晾晒晾晒,去去潮气。
从密林捎来的风,带著阴沁凉意,径直越过院墙, 穿过从墙头倾泻而下的忍冬藤, 携着金花银花的清幽香气, 萦绕在东隅身侧。
她沉醉其中,深吸一口, 吐尽胸中郁气。
昨夜想着郑女医在送子娘娘庙里留下的那张未燃尽的纸, 在榻上辗转翻腾半宿, 仍百思不得其解。
无妨,新的一天开始,一切回到原点, 今日自要围绕那口古井展开追索。
她走到院门口的老杏树下,成熟如蜜的杏香迎面扑鼻,她轻轻摘下好些个黄里透红的杏子,小心翼翼兜在衣襟。
“郑女医, 不问自取是有些不敬,要不然权当我提前收了您的谢礼,您放心,我一定让您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地回来。”
墨淮桑从房门出来,看到小神婆一手兜衣襟,一手拿个杏,对着老树絮絮叨叨。
见鬼了?他下意识冲出去,紧走几步,见她面色欣然,不像是被鬼穷追恐吓的模样,便微顿身形,踱步过去。
“怎么?偷杏被死在这树下的鬼抓了?”
东隅惊恐回头,见墨淮桑斜倚院门,双手环抱胸前,斑驳日影映上如玉的面庞,眸光清冷含笑,如静水深潭里泛起的潋滟波光。
人是真好看啊,可惜就是多了一张嘴,东隅皱了皱鼻子。
“不是跟您说过吗,我都很久没见到鬼了……”
东隅忽的顿住,转过身手舞足蹈地正要说些什么,看了看满兜黄杏,飞快跑到院中放下,又跑回来。
“少卿,我知道了!”她轻轻喘了喘气,面色泛起跑动的红晕,“您先前问我对六月飞雪有无头绪,我猜,莫不是秦家村枉死的冤魂在为自己伸冤?”
“幕后之人丧心病狂,不仅残害妇孺,还炮制冤案诬陷良善,冤魂不甘,她/他们在酷暑扬起飞雪制止行刑,腾起薄雾掩护我们的行踪,甚至……”
她越说越顺,
“那日在宋家坟地开棺验尸时,产妇与胎儿入土近一个月,尸身却如刚下葬一般,定是有什么力量在暗中保护。”
“而我之所以看不到鬼魂,是因为小金灵。”她从袖中取出小金鞭,“小金灵愈发与我心意相通,对心怀善意或者与我相熟的,它会熟视无睹,如崔六朗家的姚黄小娘子和黑包。”
“然而小金灵对此地不熟,它便格外警惕,那些冤魂定是惧怕它身上的正统灵气,不敢在我面前现身。昨夜经过送子娘娘庙,小金灵突然示警,最后却一无所获,想来是冤魂在试探。”
她温柔抚摸着鞭身,低声道:“为了让她/他们安心来找我,只好先委屈你一下啦。”
说罢,指尖在鞭头上轻轻一敲,原本一脸享受的小金鞭即刻闭目屏息,鞭身微震,将五感尽数收敛。
“如此,你们快来找我吧。”东隅朝着四周大喊。
“小娘子?让谁找你?”墨言从庖屋端着托盘出来,“三郎,小娘子,用早膳啦。”
“你到底是喊人还是喊鬼?需要如此大声?”墨淮桑摸了摸耳朵,没好气道,“说好的让我尝你手艺呢?还不都是秦里正送来的?”
东隅理亏,毕竟是自己承诺在先,一溜烟跑去院中,洗了一盘黄杏摆上桌,眼巴巴地看着他:“这是我亲手摘、亲手洗的,请您笑纳。”